嗣文忠书中又言及之,曰:“芋仙在申,他日《申报》对公讥刺之词必不已矣。”文庄复书曰:“夜行于乡野,遇犬吠,明知其有嗾之使然者,然不至毁衣伤肤,任之而已。大庭广众,忽逢优伶扮小旦,来前颂扬功德,辱斯为甚。流俗毁誉,何足为凭。”然终大令之世,《申报》中不载诋毁文庄之文,《天瘦阁诗》半在此时期,并无怨语,自前至后,均未言及罢官事。且全书中,绝未见疑似之间,有讥刺之处。于此可见,旧日文人尚知自治。大令故后多年,此一段公案,屡见报章后幅琐记,于大令当日之事诸多掩盖,而将实情露出一二,并非全出伪托,使人不能不信以为真。料想大令在沪,不敢着之于书。文人狡猾,口舌之间,喜占便宜,不免粉饰,以与人言。辗转相传,承讹袭谬,时或不免。兹纪其大略如此。
招商局创办之始,揽各省海运。武进盛杏荪观察至南昌,以李相书为介。新宁刘忠诚公开府江右,先文庄任布政使,为之上详。忠诚命司道会议,多以为难行。文庄以李相故右观察,辄言其利便,反复申述。同宫中,候补道廖芷汀哂曰:”中丞所不许者也。”文庄曰:“既中丞之意,曷不早告,奚用多言为!”乃已。
及至文庄抚浙,观察来见。已得所请,复以海运例有保案,乞以奖励商局职员,而令照筹饷例,纳其赀之半数。文庄曰:“是二折卖捐耳。”笑谢之。然终爱其才,不之恶也。观察以南皮荐授京堂,修铁路,名满天下。常云:“苟有见我者,吾能令之赏识。”徐荫轩相国永拒不见,无如之何矣。
李文忠在曾军时,颇受湘人排挤,毕生心中,不免有芥蒂。致先文庄书,于左文襄则曰:“湘人胸有鳞甲。”于彭刚直则曰:“老彭有许多把戏。””把戏“二字,即欧美政客手段。犹惜刚直生于彼时,且生平未办外交,不曾精研而一试之。论其本指,直道而行,尚是湘军初起。讲学宗风。查复刘忠诚被参”多妾吸鸦片烟“一摺,言多妾因无子,吸鸦片烟因治病。忠诚见之,愠曰:“是代我认罪矣。”刚直与忠诚,乡谊友谊兼而有之,而犹如此,何况其他乎!
《庸庵笔记》盛称劳文毅在粤镇定之功。《越缦堂日记》于咸丰甲寅文毅移督云贵诏下注云:“闻从英人之请。署黔抚韩超罢任,以张亮基兼署,不见明谕,亦出英人意也。”二书记载不同。新宁刘忠诚由赣抚移节两粤,先文庄以赣藩继任,于其行也,饯之于百花洲。酒酣,同官各有颂词。忠诚起谢,已而曰:“闻前任在羊城,每日作乌龟一次,此真难乎为继耳。”时文毅诸公子中,有需次江西者,且适在座,同官为之大窘。
刘忠诚简粤督,先文庄继为赣抚,临行时,问以旧令尹之政,忠诚密告曰”吾闻诸沈文肃:南昌本无教堂,教士偶然一至。每出,则有某把总潜率所属,衣便服,随其所往而踪迹之。行不多程,土人未知所以,往观者众,必露扰乱之状。内地居民少见多怪,乍遇碧眼虬髯之客,讥笑詈骂,不一其态,因之无识儿童抛掷瓦石,所不能免;市井无赖乘间窃发,有群起而攻之势。外人不通言语,初不之觉,既而微知情节,则已身入重地,必形惊惧。把总及其下便衣兵卒,暗加保护,而导之以至县署,乃正告之,令其速离。自文肃至此,抚臣两任,皆以是术抵制外人入境“云。观此,可见六十五年前之外交政策。把总受秘密任务,颇着能名,长官垂青,常有优差调剂,益觉志得神畅。惟小人欲壑,终无满足之理。一日,忽往见文庄求退职,文庄召入便室一见,问曰:“久不见汝,而竟衰敝,不复能任事耶?”把总以为未解其意,许其解职,惶遽不知所对词。文庄徐言及他,有顷,曰:“吾以汝为老迈不堪矣。今与语,精神如故,材力犹可用也。
往矣,勉尽尔职。宁谓此戋戋者,不足于汝求进之路乎?”把总既退,文庄尝曰:”吾不善用权术,对于此辈,则不能不稍改常度矣。”英人马嘉理由滇往缅甸,道经腾越,执有护照,沿途所在,照约应为护送。
比其反也,被害于途。地方诿为未经知会,而其从人得官兵号衣作证,以为官民合计谋杀。英使威妥玛与译署议不协,下旗归国,道出天津,见李文忠。督抚衙署体制:由门役达号房,由号房达门房,由门房达签押房,非有贵客,各处未必一见即行,常有阻滞,于是门外之客不免久候。时值夏令,威妥玛曰:“不能杀我,殆将渴死我耶!”怒而行,遂往沪,使其参赞某稍留,复约会晤,谈及滇案,诿罪于官,虽岑襄勤亦遭波及。李文忠意轻参赞,词意不甚恭敬,谓其情节未必确实,而合肥土音,此老一生不变,曰:“汝谎。”译者以辞害意,遽责其欺。
西俗以谎语应堕地狱。参赞怒曰:“公奈何厥口诅祝!”亦负气去。未几,译署使赫德尾追而至,跟踪至沪,威妥玛不欲回津,李相不允赴沪,乃折中而有烟台之约。宾主一堂相聚,前嫌顿释。威妥玛约文忠登英兵轮观操,其时吾人于外情尚未深悉,且先有叶名琛登轮一去不返之鉴,深入人心,从者咸请辞谢。文忠毅然而往,不稍游移。临别,威妥玛执其手曰:“吾今服矣。”文忠此举固有定识,而随员中有丹徒马眉叔,通达中外情势,颇有翊赞之功云。
李文忠生平以洋务受谤,固由于吾国人之昧于大势,抑亦西人不知内情,过于崇奉之故也。伊犁之役,戈登远至,文忠欣逢旧雨,欲举阃外以相属,戈登许诺。俄人抗议,戈登愿脱英军籍,而外交政策无如之何。出观队伍,喜盛军,曰:”率此以往,足以御敌矣。”戈登者客将也,先引至译署,将加重用。当时王大臣十余人,莫有所主,惟视恭王言动为进止。王一启口,则群声相应,无一语得其要领。戈登怒,归谓文忠曰:“速予兵五千,先入京清君侧,再议西征。”于是不欢而去。穆宗宾天,以无嗣子闻于外。法使热福理曰:“不如李某为帝。”虽属空谈,不免流露。其后八国联军至京,深恨吾国攻击使馆之不道,有言立曲阜衍圣公为主者,有言立明后者,究以不当事情而旋止。瓦德西至,见吾国无衅可乘,使德璀琳谓文忠曰:“各国军舰百余艘,拥公为帝,可乎?”文忠笑谢之而罢。以此言之,匪特吾人不知敌形也,敌人欲知吾国虚实,殆亦不易。惟文忠为能知之,故任何笑骂,不失英雄本色。不然,使人耳而目之,曰:“此欲为帝者也。”其将何以自容哉!
葛毕氏案发,先文庄时为赣抚,居南昌。前抚刘忠诚在任,彭刚直出巡,每至湖口,必绕道之省一行。及是复至,曰:“南昌非吾汛地也,往日因访岘庄来。
今当公任,过而不入,公其以吾为简矣乎。”文庄留之饮。刚直居杭久,筑室西子湖,与俞曲园为姻,知时事甚悉。谈及葛毕氏曰:“葛毕氏人尽夫也,非杨乃武一人。葛品莲任其所为,本无取死之道。然乃武虽不杀品莲,品莲实因乃武而死,盖有由焉。先是,乃武狎葛毕氏,往来甚频。杭人多楼居而临衢,一日,乃武与葛毕氏坐楼上,适钱塘县夫人出,舆从甚都,乃武戏谓葛毕氏曰:’是奚足奇。待我得乡举,拣选知县,汝杀而夫,从我履任,汝即肩舆中人也。‘未几,乃武果中式,榜后填亲供,见师门,酬贺客,打抽丰,终日碌碌,尚未与情妇相见。葛毕氏惟记前言而乐之极,竟不及待而致品莲于死地。杭人以品莲死为有异,且无不知葛毕氏通于乃武之事,以乃武为主谋。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问官以此定案。不幸品莲受鸩之日,正当乃武会课之时,狱词稍有罅漏。一经部驳,无从掩饰,全案皆翻。都中士夫言事,多偏于理,而未审天下事出于理外者正自不少。适丁文诚入觐,颇持正论,终不能解铄金之众口。此则自宋以来之通病,而毋容讳言之也。”彭刚直谈葛毕氏案,任筱沅中丞时为江西提刑按察使,适同在座。先文庄曰:”葛品连覆验无毒,苟鸩死而使无迹之法,有诸?”中丞曰:“有之。吾为县令时,遇一谋害亲夫案,查无实据。既判无罪,行将释之矣,夫弟上诉不已,省署发县复鞫。吾百思无术,乃呼犯妇入内室,屏人,令夫人密语之,曰:’兹县令与汝为同舟之人矣,果得其情,汝判罪,县令随之落职。汝曷以实告,俾共图之。
汝夫为汝与奸夫毒死,确乎?‘犯妇良久乃曰:’确也。奸夫市砒八两,令每日于食物中下一分,不及半年而毒发。‘药性由渐而入,故验之不得云。”中丞又曰:“至此,吾亦无如之何,不得不为之秘密矣。”文庄曰:“然则夫弟不将反坐乎?”中丞曰:“定例:死罪反坐减轻。”坐客皆嗟叹不已。
同时江西有谋死亲夫之案,与此相类。有与妇通而鸩其夫者,其致死之处,在死者之家。刘忠诚公任内,奸妇判不与闻定案。先文庄覆审,谓杀人于其家,使妇人不同谋,何从着手?疑奸夫自知将死,为情妇开一生路,早有预定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