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岁,有僧以赀五百元存于杭城典肆,肆伙以为方外,书名不便,拒而不纳。僧以木鱼敲于门外三日三夜,光墉偶过其处,问故,许之。及是,僧至取款不与,则敲木鱼不止,肆伙笑谓之曰:“和尚,汝昔以三日三夜之力而敲入,今欲以三日三夜之力敲出,不可得也。”不得已,而以妇人衣裤折价相抵。僧持,泣曰:“僧携此他往,诚不知死所矣。”挥泪而去。其流毒类如是。
是时,贾商贩竖挟胡氏物出售者,其类不可胜数,罔不显其奢丽,其屋上雕镂、室中几案、园内树石,每易一主辄迁移以去,至于清亡而未已。
光墉未几即死,其母旋亡,距七十寿筵不足一岁。杭人谑之曰:“使母早三月逝,当备极荣哀之礼,此老妇人真以寿为戚矣。”《海上花列传》中,黎篆鸿即光墉也,语焉未详。传中有女婿朱淑人,今亦无考。然光墉有后嗣,庆余堂之半仍为彼有,营业至今不衰云。
台匪黄金满,逸盗也。盗既逸出,天涯地角、海氵筮山陬无不可以容身,虽欲缉获,无克期必得之理。当时大乱初平,人心未静,不逞之徒辄假之为标帜,江浙两省每遇盗贼之案,均用影射,甚至苏州文庙以金满名易入神位,尤为骇人听闻。先文庄任浙抚,诏旨督捕甚严,复使彭刚直往浙专治其事,而渺不可得。
会旧部文员中徐春荣,杭人也,与天台县廪生谢梦兰习,令梦兰入其穴招之来降,问以近日江浙两省事,均茫然不知所以。春荣引之入见,乃一委琐不堪之贼也。
文庄谓曰:“为盗而枭首于吾辕下者,不知凡几尔。犯罪累累而许以不死,何其幸也。”金满作向前势,曰:“抚台命我前进几步。”即上前几步,又作向后势,曰:“抚台命我退后几步。”即退后几步。文庄曰:“如此,良佳。”及刚直入粤督师,携金满往,且为之娶。至粤,来书曰:“金满又纳妾,从此不思为贼矣。”同时清议颇不以招降为然,文庄于始早为之计,令台绅请于刚直,刚直许可,乃会闽督何小宋制府衔入奏,而言路弹章仍复不免。一日,文庄至幕客文芸阁孝廉室,见一简,为盛伯羲祭酒书。论及金满案,言一劾不许必再,再劾不已必三云。
及时过境迁,皆知金满无贰,甲午之役,将用以拒敌,皆曰:“彭刚直招降之功也。”吾国士大夫毁誉,大率类此。
东晋焚石勒币,壮哉!自此以后,莫能几矣。然宋以岁币奉敌,犹能言和,延祚百馀年而后亡。推原其故,国家尚有断制之力,不为士夫所劫持。至明末,欲和而不敢和,可和而无以和,则庄烈之朝纲,不如真、仁、高、孝远甚。而南宋道学方盛之时,尚有正气,又非东林诸人比也。道光朝,海禁大开,夷务为第一要政,于是挟一罅之见者哆口张目,发为快论,以隆虚誉而谋私利,置国家安危、生民祸福于不问。甚谓宁可覆国亡家,不可言和。郭筠仙侍郎《使西纪程》
云:“不意宋、明诸儒议论,流传为害之烈,一至于斯。”足为流俗箴砭,而远大计划未之及也。以弱遇强,必如周太王事之以皮币、事之以犬马,事之以珠玉;越王句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乃足成霸王之业,滔滔者何足语此!
天下事皆有两端。一端以款为罪,则自命清流之列者也。当时诸名士,为首者称四大金刚,负敢谏之名,为朝廷所重。一疏上闻,四方传诵。平时谏草,辄于嵩云草堂,为文酒之宴,商榷字句。有张某为之奔走,传观者呼为”清流腿。”
其依草附木者,则以”清流靴子“呼之,意谓较之于腿,犹有间也。因而有赀者为”捐班清流“,有佳子弟者为”诰封清流“,由是互相标榜,以跻显贵。既有捷径,则人莫不趋,徒党之众,固其宜矣。于是一端以款为主,恃”洋务“二字为妙用而致速化。越南事起,言事者多败,惟{客心}斋依北洋,获以保全。己酉之岁,日本游士竹添静一者,移书通商衙门,欲见吴江殷谱经侍郎及南皮张香涛太史。主者以闻,上知其人,屡加不次之擢。南皮遂由编修得司业,跻阁学,授晋抚。先以外力致贵,得志后不忘其本,用人行政,惟以洋务为重。于李文忠,则亦步亦趋,尤极其揣摹之工,非余子所能望其肩背。及{客心}斋败于辽西,清流之中,惟余南皮一人,如硕果仅存,锐意新政,实得文忠心传。再传而武进、项城,南海、新会同时并出,遂屋清社。
周武壮于军务平后,驻防小站,以西法练兵,每日往校场亲自督率。当时,北洋淮军平日不忘武备者,以盛军为冠。发、捻两役,旧将存者,亦惟武壮一人。
甲申之岁,丁忧回籍,旋即病故淮军命运,于以终焉。
法、越事起,政府以曾忠襄督两江,特召入觐。人人心目中,以为忠襄久于行间,娴习营务,应变之才,或非所长也。及见张幼桥副宪论兵事,曰:“吾兄文正公盈满是惧,吾亦成功而不居。不然,金陵既克,我师七八万,皆百胜之卒,先打捻子,后打回子,再打鬼子,宁待今日!”见周小棠通政,有旧,稍作深谈,曰:“我师今与西师战,有十六字秘诀,曰:’先去先败,后去后败,同去同败,不去不败。‘“值边情日急,副宪、通宪常相见,述及,讶曰:“奈何于彼此之不同也?”翌日,会于译署,恭邸问曰:“事将奈何?”时副宪、通宪及诸大臣皆在侧,颇觉答语措词之难。忠襄曰:“吾犹炮耳,诸公犹炮手,全权在握。诸公命勿动,炮之为物,静物也,待命则已。诸公一拨机括,则弹丸立出。”当时闻者,四面均有照应。及去,佥服其应答之妙。忠襄既履任,先将南洋兵轮大者五艘遣出援台。法舰追逐至镇海,攻击月余弗克,而吴淞反不被兵。江南防务,诏使闽县陈伯潜学士为之佐。闽县素好言事,忠襄辄不列衔,使独具名。会军务不利,各省多受严旨诘问,闽县去而忠襄身名俱泰。同时将帅,善处功名之际,毋若此翁者也。
先文庄初至浙,筹画防务,查问库款,时粮道库尚存银二十万两,藩库欠阜康银号银二十万,两相抵无余,空如洗矣。推求其故,则日供西饷之不给。时德晓峰中丞为布政使,召问之曰:“前任杨石泉中丞,何以舍己而芸人?”方伯曰:”闻诸幕中:虽竭所有以与之,左公责言犹无已时,问杨中丞之官禄,何自而来,区区者,反靳而不与。”文庄曰:“此言私也,非公也。其自今日止,勿解西饷,为海防计。”此浙省海疆兵事之始。未几,甘督谭文勤公果有书,趣方伯协款。
方伯以自备无力辞。文勤来书,诘问浙省何备之足云。方伯以告,文庄令以法衅将起婉复之。先是,左文襄西征事急,文庄时抚江西,承平无事,常尽力以给其用。及告终养归,西征军罢,文襄疏请嘉奖各省接济者,文庄曾膺上赏头品顶戴。
至是,甘、浙以协款而有违言,文襄因旧谊,驰书致文勤,言浙之助财,非定例所有,毋执成见,过于争竞,其事遂解。文庄与岑襄勤之交,亦以江西协饷之故,襄勤谢书今犹在箧。独在浙抚任内不与甘饷者,时地之不同也。
先文庄于东捻平后乞病归,知军力单薄,不足当捻众也。请以所部一军予潘琴仙方伯,俾合众击贼。时李文忠代曾文正为帅,不允,使本军中资望稍深者吴武壮领之,且曰:“吾终当留此军与子。”及浙防浙急,吴武壮率师在朝鲜,文庄函致文忠索之,文忠游移其词。未几,丰润张幼樵副宪来书,云”筱轩久驻朝鲜,其雅歌投壶之概,尚足愚朝鲜人耳目。若移而之浙,文人无行者,必将趋之若鹜,截旷之饷,不足以供其挥霍“云。文庄得书,笑曰:“傅相示意也,此军终不予我矣。”其后军分为二:留江南者,曹德庆、班广胜领之,驻吴淞;在冀北者,黄仕林、张光前领之,驻旅顺。将领四散,独树一帜,位至直隶提督者,叶志超;久从文庄在浙,授福建水师提督者杨岐珍;终守镇海者吴杰;从至四川,授重庆镇者,钱玉兴;授川北镇、调直隶宣化镇者,何乘鳌;官广东提督者,蔡寿亭;随张文襄,领军曰”凯“字营者,吴元凯。皆久于征战,官位较崇。其余无实职者,未及显贵而战死者,虽属部下而非亲随者,不在此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