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始的抒情诗上,我们时常看见毫不象诗的题材,同时在欧洲抒情诗上最名贵的歌咏题材,在原始的抒情诗中,无论怎样也找寻不出来。我们无论打开哪本抒情诗集,必定可以看到其中的大部分是专门描写爱情的快乐和痛苦的。但在原始的抒情诗上,除了极其粗野情况之外,却难得看见他们叙述两性的关系。在澳洲人,明科彼人或菩托库多人中我们决然找不出一首恋歌;就是最通晓埃斯基摩人的诗歌的林克也说:“爱情在埃斯基摩人的诗歌中只占据着极小的领域。”最初我们对于这个缺点觉得很惶惑。是不是还有一种感情,比较所谓“生命的皇冠”的爱,更能激起深刻的热情,更强有力地驱使自己入于诗歌中呢?在开化的人类中实在是没有这种感情的,但是我们已经再三宣言,我们不能企图从高级文化的人类的感情中,抽出象似低级文化的结论。我们的意识界里的所谓爱,好象是一朵鲜花,不能在狩猎生活的硗瘠不肥的土壤上开放的。在澳洲和在格林兰的所谓爱,并不是精神的爱,只是一种很容易在享乐中冷却的肉体的爱。我们不能否认在最低级的民族间,也会发生所谓浪漫的爱的事件,不过这只是偶然的例外。在另一方面,在结婚的夫妇间发展着一种内心的爱,也并不少见。只是,这种长期满足的结婚之爱,在澳洲并没有比欧洲更需要形之于歌咏罢了。卫斯特马克说:“当人类的发展还在低级阶段的时候,两性恋爱的力,要比双亲抚抱幼儿的慈爱的力微得多。”这论调大体是很公正的。事实上,在我们所搜集的许多作品里,关于追悼血亲或友族的人死亡的歌谣确实有不少,然而关于哀伤爱人(lo-ver)或情人(sweetheart)丧亡的挽歌,却一首也找不到。对自然的欣赏,在文明国家里,不知催开过多少抒情诗的灿烂花朵,狩猎民族的诗歌,却很少有这类性质;但是,这个事实也是不足为奇的,因为野蛮人是自然的奴隶,这种不得不劳作于鞭挞之下,不得不度其难随人意的生活的奴隶,是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绪去称赞那残酷的主人的伟大和优美的。因此我们对于澳洲人,明科彼人或菩托库多人的抒情诗的缺乏审美的自然欣赏的痕迹倒并不以为可怪;而对于林克的可以在埃斯基摩人中发见跟最近欧洲的诗体相类似的描写云雾缦缦的雪峰上的光明景象的诗,却很以为可异。狩猎民族的抒情诗,大概是十足地表现着自我性质的。诗人专门咏叹他自身的苦痛和喜悦;很少提到他同伴们的祸福。在澳洲所看见的同情抒情诗的唯一例子,就是挽歌,这些挽歌也仅仅是因血族和种族的相关而发的。原始人的同情心,通常除了本部落的那个狭小范围之外,从来不及他族的。如果他的抒情诗偶尔提到一个异族的话,那么,不是含有敌意,也必是含着侮辱的意义。一切低级民族的特性,都特别喜欢讽制的歌谣。我们看了上面的例,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嘲笑是怎样的卑劣和粗野。身体上的缺点是这一类歌谣的最好的题材。原始民族是和文明社会的儿童一样的利己和残忍的。我们曾经在柏林的一个学校门前,看见一群儿童,一面追逐一个跛脚小女郎,一面唱着揶揄的歌:啊!啊!啊!安娜有只木头脚,啊!啊!啊!同样地,在乔治王海峡的澳洲人唱道:噢,怎样的一条腿,噢,怎样的一条腿,你,袋鼠脚的贱东西!原始抒情诗是和原始生活一样简陋和粗野的。然而这些粗野感情的粗野表现,对于澳洲或安达曼的诗人们,其价值,恐怕并不低于欧洲人诗中所有的较高尚和更同情的细腻表现。诗歌是郁积着的感情的慰藉物,不论用最低浅的形式或者用最高的形式,本质上是相同的,——就是对于歌者的一种发泄和慰藉。甚至最粗鲁的澳洲诗人,也会说欧德剧中的塔索(Tasso)所说的话:泪,慰安的泪,慈悲的自然所授给我们的,一个人忍到不能再忍时,就吐出痛苦的呼声。我在悲哀之中,自然留给我曲调和言语。使得发泄我不可遏制的悲哀;人们在极大的痛苦中往往静默着;上帝却许我倾吐我的忧思。有一天格累在他仓皇地退到珀特(Pertt)去的路上不听他的从者,土人开白尔(Kaiber)的严重的警告,吃了禁忌的贻贝,直到夜深还听见他唱着澳洲人迷信的恐怖歌:唉!为什么要吃贻贝呢?现在魔鬼的风暴和雷霆可来了。唉!为什么要吃贻贝呢?他恐惧地歌唱直到睡熟。正如弥尔(StuartMill)所说:“诗是我们悲哀时的催眠曲。”这些自我的抒情诗,即使对于诗人的自身有一种价值,但对于别人又有怎样的价值呢?原始人对于他邻人的祸福,是不大注意的,所以我们很容易料想他们对于诗人个人的悲哀和喜悦,也会同样的毫不注意;然而,我们发见事实恰恰和这相反,又不禁非常惊异。菩阿斯说:“许多歌谣很受埃斯基摩人的喜欢,而且和世间一切的流行歌谣一样的受人欢迎。”在安达曼岛,诗人可以因一首短歌而名垂“不朽。”在澳洲,好些歌谣都能风行全洲而且能保存几代之久。“在土人之中,有几个着名的诗人,其歌谣分布各地,象欧洲流行的歌曲似的,唱的人非常之多。”更使我们惊奇的,就是“这些着名的歌谣,甚至在不懂他们的语言的部落里也有人爱唱。”从这个最后的奇妙事实,我们可以得到这个问题的全部解答。就是原始群众对歌谣的形式分明比对歌谣的意义还注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