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彭与妻夜饮,林曰:“妾相君非贫贱中人,今果然矣,可谓至诚前知。”彭曰:“卿于我固有先见之明,但卿有切己之事而卿不自知,卿盖嫡而庶者。”林曰:“知之,但知之少迟耳。若早知一时,即君位至合阁,亦无楼上之私合。”因细询颠末。彭将赌输殡资,面受妻责及藁葬双亲,一切向林言之。林曰:“陈姊宽厚,使妾在,当日必将执亲遗杖捶楚无算。”彭闻之为之变色。彭以军务外出,月馀未归。林以使令不足,佣一少妇。林视之,举止幽闲,似非常为人役者。问其邦族,答以姓彭,四川人,为寻夫到此。林愕然细诘,知为官人嫡配,曰:“翁姑双亡时,姊果以土盖亲面责不孝人耶?”陈曰:“此吾与拙夫语,夫人何由备悉?”林曰:“吾非他,与姊共仰望终身于一人。”陈未敢深信。林使人取公服衣陈,令人扶持,修嫡庶礼。陈曰:“即如夫人言,亦不必行此大礼。”林曰:“礼不可废,分不可逾。”未几彭归,林迎之曰:“妾奉迓君结发夫人至。”彭曰:“卿有是言,已见盛情。”欻有婢媪拥一夫人出,视之,果陈氏,大喜,谓林曰:“卿可谓贤德人。”嗣衙中操演,林每垂帘观之,赏罚明公,兵悉畏服焉。
虚白道人曰:地理之说,果足信耶?昔有一地,龙真穴的,沙水环抱,其发也必矣。然其家则恶贯将盈,乡人皆恶者也。朱子过而见之曰:“此地不发是无地理,此地若发是无天理。”嗣果不发。由是观之,可知有天理,斯有地理。世之妄求富贵者,不讲天良,徒旁求地师,苛择风水,岂不愚而迂耶!
亦天降大任于是人也,而竟若是得之,异矣!黄琴轩
龙真穴的,地固吉矣,而亲丧未殡,辄以殓葬之资,公肆博赌,卒至草葬,天理沦没已尽矣。竟妻贤妾美,安享尊荣,岂天网之或有所漏欤?抑别有说欤?秦次山
胡二姐
开封宗生,字小坡,仪表可人。读书乡村,门对旷野,每逢烈风急雨,农人多趋避其斋,心虽厌之,无可如何。一日狂风骤至,继以暴雨如注,意野人骚扰在所不免,而竟无一人来,心窃喜。未几,有女子携一包裹,冒雨而来。视之极美,鬓发垂露,眉黛尽湿,葛衣贴体,微露肌肤。入室后,以巾拭面,已而出包中干衣,并不遮避,对生脱去湿衣衣之。生素端方,见女肤如凝脂,情难自制。女衣毕,将湿衣置诸椸上,自言曰:“绣屦止一两,为雨泥所污,心甚恨之。”乃脱其靴,求生代去泥涂,遂上生榻,坐以俟之。生视之,靴乃五文刺绣,沾濡殆尽,爱而惜之。女来时,已将日暮,移时昏黑,而雨尚未止。生燃灯默坐,女曰:“院中有人否?”曰:“无之。”曰:“君能为坐怀不乱之柳下惠耶?且妾以避雨到此,与君同室宿,即终宵无沾染,亦难自表贞洁。”生闻之大喜,急近女,将为代脱衫裤,而女早赤身以俟。事已,问其里居,女曰:“勿深究,要不远耳。”生虞后会无期,女言明夕自至。女每夕必携嘉肴旨酒与生同食饮。及寝,必强生与合。
月馀生归。妻盛氏讶其神气萧索,生实告之。盛大惧,不令生下乡。次夜生梦与女交,醒视则身卧斋中,大惊曰:“吾何以在此?”女曰:“君与盛氏系伉俪,家居数夕不为过,乃欲独擅其美,何可得乎?”生知女非人,固问之。女曰:“妾胡氏,实为狐。”生与胡交已久,明知为狐亦无惧,但畏其太淫耳。嗣生欲归,明以回期语狐,狐亦听之,而生实不敢愆期。盛氏见夫日益惫,恐为狐蛊死,劝夫绝之,而胡不去。生以符禳驱逐,而胡惑之尤甚。自分必死,因书《戒色词》于扇,以触目惊心。词云:“红颜虽好,精气神三宝,都被野狐偷了。眉峰绉,腰肢袅,浓妆淡扫,弄得君枯槁。旷发一枝花,箭射英雄应弦倒。病魔缠绕,空去寻医祷,房术误人不少。这烦恼,自家讨,填精补脑,下手应须早。把凡心打叠,访仙翁,学不老。”
一日执扇赴友塾,友见之,曰:“君志在戒色,而身复蹈之,何身心殊异如是?”生实言其苦。友曰:“渠既不可以术逐,未必不可以理论。”生心然之。归与胡曰:“恻隐之心,人物皆有。必令仆死于卿,是不仁也;情同夫妇,则义犹伉俪,而不加体恤,是不义也;仁义人所固有,而卿悉度外置之,是不智也。仆死,卿有此三失。仆死不足惜,恐卿不容于天地间矣。”胡闻之,茫然若失,良久曰:“请从此永别。”生曰:“勿别。仆病入膏肓,决无生理,请视仆死以为快。”胡恻然曰:“妾非乐君死,盖私情难自制,贵恙不能医耳!”曰:“卿即不能,岂无能者,盍求医于秦以活负情人?”胡默默若有所思,既而曰:“诚有之,但恐不利于妾。”生问其人,答言“妾妹二姐”。生闻之,喜不自胜,揖恳指引。胡若中悔,而驷不及舌,曰:“晚上,妾与君偕往。”及晚,携手同行,路虽黑暗,而觉甚平坦。未几,至一山洞,洞烧高烛,若俟客。既相见,胡曰:“此即小妹二姐。”生视之,颜色之娟,较胡更艳。甫坐,胡曰:“此宗郎。姊从事数月,令得虚劳之疾,祈贤妹医治之。”二姐笑曰:“姊何不忍于宗郎?”胡含羞不语。二姐曰:“姊自去,断不令姊大负情郎。”胡坚坐不动,二姐复曰:“姊姊得毋以宗郎强健,不遣归斋与姊欢会耶?”胡羞愧无以自容,始逡巡去。胡去后,生拥女于怀。二姐曰:“君欲何为?病势如此,冥路甚迩。犹欲速死耶?”生曰:“卿美如天人,得亲肌肤,虽死无憾。”女笑曰:“无已,请来日医贵恙。”遂共欢好。二姐曰:“妾姐太淫,业杀三人。兹遇妾,君之福也。但病愈后,须静养月馀。”生曰:“设令姊复扰奈何?”曰:“妾姊来,设法抵挡,必将从此永别。”生未深信,曰:“仆名已登鬼录,赖卿再生之,欲报高厚,何由屡承妆次?”曰:“明晨妾以五色带赠君,忆妾,束之即至。”次日,女以丹药进生。服药后,令生仰卧,为之遍身按摩,手经处,骨若醉,未几睡去。及醒,病若失,而身仍卧斋中。起视,枕边有五色带,大喜。既而胡来,见生亦喜,曰:“明人不荐医。然非妾指引,病何由愈?”及寝,而生不能人道,胡曰:“婢子负心。”遂去不复来。生归,历言于妻。盛喜极,为之焚香遥遥拜谢。
一月后,生欲赴二姐之约。盛意去一狐,复交一狐,恐为所伤,竭力劝止之。生不听,潜束带而去,情意之笃,倍于胡。次日,即促生归,且择定日期,一月止许会面一次。生按期往来。一日为公事过期,欲次日往,竟束带无灵。下月,又为阴雨所阻,以故三月未赴。适盛生子六日殇,生欲诉其苦于二姐,正逢会期,束带而往。见呱呱者在床,曰:“是谁氏之子?”二姐笑曰:“妾生之,不知其为谁氏子?”生曰:“仆多此一问,无怪卿以是言为对。”遂将盛生子殇语之。二姐曰:“妾正虑无方养育此子,君襁负去,交盛姊乳之。即谓姊子未殇,人应信之。”生如女言,携去给盛。盛大喜,保如己出,命名寄生。至六七岁,二姐忽思之,令生携去一视。既去,二姐不令同生归。生曰:“盛氏不见寄生,势将想死。”曰:“下月令归,不食言。”生不得已自回。盛果怼之曰:“与子同往,不与子同来,听渠挽留,君何畏之甚也?且妾养育数年,渠即欲子还,亦宜善言,乃何诳去而强留之?”生曰:“卿勿言,下月子不归,仆也任其咎。”嗣生果偕子归,盛始喜。后寄生同生往来,盛亦莫之疑也。
一日,生见二姐双眉愁锁,异而问之。曰:“适以术卜君寿数,不意若是之短而促也。”生曰:“尚有阳算几何?”曰:“近在五六年。”生惧,求济于女。女曰:“妾实不能为力。”俯首沉吟,良久曰:“某日午刻,有叶仙师过府署前,破巾絮衣长髯,肩负蒲团者是。君见而尾之,至无人处跪求师之,若得收录,君可飞升,妾亦得附骥尾远劫数矣。”生如女言,果得师事仙师。至生将终之日,生归,无病卒。盛以祸延仓猝,无所措手,深以为忧。俄来一少妇,衣重孝,呼天而泣。举家不识,寄生见之,曰:“吾母也。”因投女怀而泣,以触女恸,皆失声。盛对灵饮泣,二姐劝之曰:“良人弃吾二人长逝,皆妹与姊命薄妨害之,哭之无益,不能活也。”遂出资致办丧具,衣衾棺椁,备极华美。盛甚德之。至殡之前一夜,盛梦夫与二姐谈笑中庭,既而同去。及晓,二姐果杳。大疑,潜启棺视之,盖空棺也。盛知夫仙去,乃瘗空棺以隐其事。
虚白道人曰:狐可以理服,况人乎?世之以横逆加人者,或其人之仁礼与忠有未至耳,盖与禽兽无择,实为妄人者,今亦罕有也。
戒色词可诵,驱狐术甚奇。
宗生何幸而得胡氏,又何幸而得二姐?何子英
遇狐而病,事之常;再遇狐而仙,文之幻。读者戒慎其常而无侥幸至幻也,则几矣。杨子厚
某公子
二邑巨家,结儿女之亲,余仅闻女家世籍齐邑。嗣女双目失明,女父以女不堪嫔富室,敬烦原媒退婚。男父曰:“婚既结而复退,世间岂有是理!然娶媳双失目,亦非细故。”言已,俯首踌躇。媒曰:“此系女家情愿,非君父子二三其德。”公曰:“虽然,事关伦常,不宜轻诺。”言际,有五尺之童在侧,即女之婿也,忽插言曰:“媳妇失目则议退婚,设吾失目,岳家断不敢生退婚之心。”公曰:“汝不嫌乎?”曰:“命也,何嫌之有?”男父笑谓媒曰:“勿议此,童子欲之,天缘定矣。”嗣瞽女及笄,于归时,女父市美女为婢陪送之,而婿惟笃夫妇之义,婢妾则备员而已。后五子登科,悉瞽夫人所生,婢妾无出焉。
虚白道人曰:凡人至十馀岁时,已知女之妍媸,慕少艾者比比也。某婿之言,固人所不能言,亦人所不欲言也。人不能者而能之,其能奇;人不欲者而欲之,其欲尤奇。五子登科,固缘祖功宗德,然生五子之夫人,其福命亦不同寻常也。庭前五桂,媲美燕山,谓非不嫌瞽妇之所致哉?
即不嫌瞽妇一节推之,生平之盛德可想。作善降祥,事虽异,而理则常也。
此亦笃夫妇伦之报也。黄琴轩
五尺之童有此卓识,伟哉!何子英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贤以下所难。某公子之言,只是恕字勘得透耳?行文亦复简洁。杨子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