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王若虛從之
論語辨惑序
總論
論語辨惑一
○論語辨惑序
解論語者不知其幾家義畧備矣然舊說多失之不及而新說每傷于太過夫聖人之意或不盡于言亦不外乎言也不盡于言而執其言以求之宜其失之不及也不外乎言而離其言以求之宜其傷于太過也盍亦揆以人情而約之中道乎嘗謂宋儒之議論不為無功而亦不能無罪焉彼其推明心術之微剖析義利之辨而斟酌時中之權委曲疏通多先儒之所未到斯固有功矣至于消息過深揄揚過侈以為句句必涵氣象而事事皆關造化將以尊聖人而不免反累名為排異端而實流入于其中亦豈為無罪也哉至于謝顯道張子韶之徒迂誕浮夸往往令人發笑噫其甚矣永嘉葉氏曰今世學者以性為不可不言命為不可不知凡六經孔子之書無不牽合其論而上下其辭精深微妙茫然不可測識而聖賢之實猶未著也昔人之淺不求之于心也今世之妙不止之于心也不求于心不止于心皆非所以至聖賢者可謂切中其病矣晦庵刪取眾說最號簡當然尚有不安及未盡者竊不自揆嘗以所見正其失而補其遺凡若干章非敢以傳世也姑為吾家童蒙之訓云
○總論
解論語者有三過焉過于深也過于高也過于厚也聖人之言亦人情而巳是以明白而易知中庸而可久學者求之太過則其論雖美而要為失其實亦何貴乎此哉夫子之言性與天道子貢自謂其不得聞而宋儒皆以為實聞之問死問鬼神夫子不以告子路而宋儒皆以為實告之鄉黨所載乃聖人言動之常無意義者多矣而或謂與春秋相表裏終篇唐舜禹湯之事寂寥殘缺殆有闕文不當強解而或謂聖學所傳所以著明二十篇之大旨若是之類皆過于深者也聖人雖無名利之心然常就名利以誘人使之由人欲而識天理故雖中下之人皆可企而及茲其所以為教之周也如曰不患莫已知求為可知也此正就名而使之求實耳而謝顯道曰是猶有求知之意非聖人之至論子張學干祿夫子為言得祿之道此正就利而使之思義耳而張九成曰聖人之門無為人謀求利之說祿之為義自足而巳甯武子邦無道則愚夫子以為不可及楊龜山曰有知愚之名則非行其所無事言不可及則過乎中道矣蘧伯玉邦無道則卷而懷之夫子以為君子而張南軒曰此猶有卷懷之意未及乎潛龍之隱見果聖人之旨乎若是之類皆過于高者也凡人有好則有惡有喜則有怒有譽則有毀聖人亦何以異哉而學者一以春風和氣期之凡忿疾譏斥之辭必周遮護諱而為之說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此葢篤實教人欲其知所勉耳而衞瓘以焉字屬下句意謂聖人不敢以不學待天下也此正繆戾而世或喜之子曰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巳人固有晚而改節者然槩觀之亦可見其終身矣而蘇東坡皆疑其有為而言子貢問當時從政者夫子比之斗筲而不數葢師弟之閒商評真語何害于德而張九成極論以為自稱之辭至于杖叩原壤呼之為賊此其鄙棄無復可疑而范純夫猶有因其才而教誨之若是之類皆過于厚者也知此三者而聖人之實著矣
○論語辨惑一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疏義以為三次而晦庵所謂稱三事殊不同昔有人自言一日三點檢程氏聞之曰可哀也哉其餘時句當甚事葢傚三省之說錯了意謂君子之學造次不忘則不待旋加省也舊說順于本文而新說有功於學者姑兩存之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至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南軒曰非謂行此數事而後學文也以是為本而以餘力學文耳說甚佳
子夏曰賢賢易色至吾必謂之學矣舊疏云此章論生知美行雖學亦不是過吳氏曰子夏之意善矣然其弊將至於廢學南軒曰非謂不待夫學也欲使務其本耳不曰不學而曰未學意有涵蓄矣其說皆非葢此本言已學非未學也亦曰觀其行足以卜其學而巳韓退之嘗云苟行事適其宜出言得其要雖不吾面吾將信其富于文學也意與此同劉正叟曰其人既能此等之事而自言未學吾必謂之學葢此等非學不能也是為得之晦庵曰人之為學大要不過欲為是四者而巳故如是之人雖或以為未嘗學我必謂之己學意亦無異然云不過四者則失之狹葢四者行之大也舉四者則餘可知矣
學則不固舊說以固為蔽而新說曰固堅也不能敦重則學亦不能堅以語法律之舊說為長
毋友不如己者東坡曰世之陋者樂以不己若者為友則自足而日損故以此戒之是謂不以辭害意如必勝己而後友則勝己者亦不與吾友矣其說甚佳林少穎乃通上句為義曰忠信不與己同者不與為友此正以辭害意而為之遷就也
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夫可改者不待三年不可改者雖終身不可改學者數能辨之然其為說過正者何多也東坡曰君子之喪親常若見之雖欲變之而其道無由是之謂無改父之道葉少蘊曰古者凡言三年之喪素冠剌不能三年是也當以三年無改為句終三年之閒而不變其在喪之意則於事父之道可謂之孝胡寅曰於之為言依近慕思之意也執三年之喪而依近慕思不少變焉可謂孝矣非指父道而言三說之曲不辨可知鄭厚則疑其有為言之而弟子不善記歐公直謂出於妄傳而非夫子之云此亦過也游定夫曰三年無改者言在所當改而可以未改者耳南軒曰此其常也若非道之甚不待三年斯盡之矣葢聖人固有決定之論亦有姑言大體而不盡其變者非止此事也學者一槩用之而不能以意逆志故常蔽而不通者昔牟融鮑昱援引此義以遂漢明之非幾累孝章之初政而近代小人復有持繼述之說以誤天下者豈不誣經詭聖人之甚哉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東坡曰易稱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凡有思者皆邪也而無思則土木也何能使有思而無邪無思而非土木乎此孔子之所盡心也作詩者未必有意于是孔子取其有會於吾心者耳孔子之於詩有斷章之取也如必以是說施之于詩則彼所謂無斁無疆者當何以說之此近時學者之蔽也予謂蘇子此論流于釋氏恐非聖人之本旨楊龜山曰書曰思曰睿睿作聖孔子云君子有九思思可以作聖而君子於貌言視聽必思焉而謂有思皆邪可乎詩三百出于國史未能不思而得然皆止乎禮義則所謂無邪也其說當矣且孔子論詩而以其本語蔽之則所取者固詩人之意也彼之意未必然而吾以為然果孔子之心乎抑蘇氏之鑿也已自為鑿而反病時學之不通亦過矣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舊說以為疾病之外不可妄為非法貽憂于父母或曰父母愛子之心唯恐其有疾人子體此而以父母之心為心則凡可以守其身者無不謹亦可以為孝子謂從新說則文順從舊說則意完然皆有益于教當並存之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曰視曰觀曰察文之變耳晦庵曰觀詳于視察又詳于觀此幾王氏之鑿矣雖若有理然聖人之意恐不在是
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晦庵載周氏之說曰行之于未言之前言之于既行之後解者雖多無近于此
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疏云此是真知當矣又曰若其知之反隱曰不知及不知而言我知皆非也上句何必如此解自伊川曰以為不知而求之則當知之故云是知也推而演之亦似有理然聖人語下本不及此則未免為曲說晦庵曰雖或不能盡知而無自欺之蔽亦不害其為知意已定矣而復曰由此而問有必知之理此又流于程氏之曲而不覺也謝顯道曰當知者不可不知如死生之說鬼神之情狀是也不可知者不必知如千歲之遠六合之外是也儻能識別于此則可謂知所存心矣亦可謂能充是非之心矣故云是知誕妄之甚不足論也
子張學干祿孔子告之以慎言行東坡曰子張學干祿將以自售也孔子言祿在其中教之以不求而自至者也其說甚佳
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舊說以為任正人廢邪枉而程氏之徒多作事之枉直此亦可通然夫子荅樊遲知人之說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而子夏證之以舜湯伊皋不仁者遠則舊說是矣
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孔子言三代相因損益可知者此專指禮而云爾馬融以所因為三綱五常可損益為文質三統殆是妄說而朱氏取之葢未當也
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晦庵曰季氏以大夫而僭用天子之樂此事尚忍為之則何事不可忍為或曰忍容忍也葢深疾之之辭予謂前說為優
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晦庵曰記者序于八佾雍徹之後疑其為僭禮樂者發此殊有理勝于泛論者矣
子入太廟每事問釋者曰籩豆之事有司存焉時王之制或損或益聖人容有不知故不得不問雖知亦問敬慎之至也予謂此說皆通然亦止是初入一次耳若每如此則偽而不情矣
宰我對哀公問社孔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解者莫能通張九成以為微言隱語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訓詁唯當時哀公宰我孔子知之此卻本分
儀封人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二子可謂深知聖人者矣而記者不著其姓名殆為闕典也
子謂韶盡善而武不然古今論者皆曰堯舜揖讓湯武征誅所以優劣不同世之淺丈夫遂敢以湯武為非至有詆毀而幾乎罵者甚矣其無知也予嘗論之堯舜湯武皆古聖人而其所行皆天理初無優劣之殊質之五經論孟亦未嘗有不足于湯武之意直後人所見者小耳以常道觀之以臣伐君與夫授國他人而廢其子均為不順自不得已之變而論之則堯舜之傳賢湯武之除害無非公天下之大義也故夫論湯武之事者亦決其果是與非而巳是則為義非則為賊豈特優劣之分哉然則湯何為而慙武何為而未盡善曰湯之慙憂後世也亂臣賊子無湯之志而襲其跡者得以為口實是則湯之所病也何嘗以桀為不可伐哉武未盡善此謂傳其樂者耳伊川曰說者以征誅不及揖讓跡固不及然其聲音節奏亦有未善者樂記曰有司失其傳也若非有司失其傳則武王之志荒矣孔子自衞反魯然後樂正乃知未正之前不能無錯亂者此說是矣而復以其跡為不及葢亦未脫于流俗之見邪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說者雖多皆莫能通予謂貧與賤當云以其道得之不字非衍則誤也若夷齊求仁雖至餓死而不辭非以道得貧賤而不去乎夫生而富貴不必言不處生而貧賤亦安得去此所云者葢儻來而可以避就者耳故有以道不以道之辨焉若謂聖人之經不當變易以就已意則寧闕之而勿講要不可隨文而強說也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注疏以為不聞世之有道其說甚繆程氏曰人不可以不知道夕死可者是不虛生也斯為得之東坡云未聞道者得喪之際未嘗不失其本心而况死生乎子由亦云一日聞道雖死可以不亂所謂過于深者也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南軒曰不得其欲則怨謂怨出于己也伊川曰利于己必害于人所以多怨謂怨出于人也二者皆通但未知聖人之旨果安在耳至王補之乃云不獨己多怨乎人人亦多怨乎已是則過矣
夫子以一貫之道語曾子曾子然之而不疑問人問焉則曰忠恕而巳說者遂以忠恕為貫道之實嗚呼忠恕固脩身之要要之只是兩端何足貫夫子之道乎東坡曰一以貫之者難言也雖孔子莫能名之故曾子唯而不問知其不容言也雖然論其近似使門人庶幾知之不亦可乎曰非門人之所及也非其所及而告之則眩而失其真矣然則盍亦告之以非其可及乎曰不可門人將自鄙其所得而勞心于其所不及思而不學去道益遠故告之以忠恕此曾子之妙也子由進策曰盡天下萬物之理而制其所當處是之謂一然則一者所以主宰眾善使之不過者耳夫子又嘗語子貢矣日予非多學一以貫之何晏曰善有元事有會天下殊塗而同歸百慮而一致知其元則眾善舉可謂近之矣及至此章乃置而不論葢亦惑于忠恕之語故與或者又言彼是論學此是論道是亦不然其實一理耳近觀論語集義楊龜山周氏游氏皆以忠恕為姑應門人之語則疑此者不獨東坡也予故從之或謂曾子所見實在于此猶仁者謂之仁智者謂之智而己以中庸所載違道不遠之言準之亦似有理然而決非夫子之意也尹彥明曰孔子於曾子不待其問而告之曾子亦深喻曰唯至於子貢不足以知之故先發多學之問果以為然又復疑其不然而請焉雖聞夫子之言猶不能如曾子之唯也子貢之學不及曾子如此范純夫亦云先攻子貢之失而後告以至要洪邁破其說曰二子皆孔門高弟也其聞言而唯與夫聞而不復問皆以默悟于言意之表矣先儒所以卑子貢者為其先然夫子多學之旨耳是殆不然方聞聖言如是遽應曰否非弟子所以敬師之道故對曰然而繼之以非與之請豈為不能知乎予謂洪氏之論深盡人情故表而出之程明道曰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體恕者用伊川曰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忠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恕也謝氏曰忠譬則川流不息恕譬則萬物散殊夫聖人之道誠高遠而洪深至於忠恕之義人亦易辨矣而諸公張大之如是葢其意必欲極一貫之妙故耳恐未必然
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又曰南容三復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孔子果因何事而妻容邪曰凡為女擇配取其相當非止一端恐未可以此等斷聖人之意也弟子徒謂聖人之妻人必不苟然故於諸處記之而附會耳宋儒釋三復白圭之義曰有意慎言所以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禍葢遷就其事云孔子以子妻公冶長而兄子妻南容或謂南容之賢差愈于公冶長聖人所以避嫌程氏破其說甚當林少穎云其所以相接而成文者葢弟子見其事相類故從而錄之本無異義使聖人於此而有公私之辨是則漢之第五倫矣其論尤佳
滹南王先生文集卷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