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老王若虛從之
文辨一
○文辨一
相如上林賦設子虛使者烏有先生以相難荅至亡是公而意終葢一賦耳而蕭統別之為二統不足恠也至遷固為傳亦曰上覽子虛賦則善之相如以為此乃諸侯之事故別賦上林何哉豈相如賦子虛自有首尾而其賦上林也復合之為一邪不然遷固亦失也
張衡二京一賦也而文選析為二首左思三都一賦也而析為三首若以字數繁多一卷不能盡之則不當稱某京某都而各云一首也豈後人編集者之誤而不出于統歟然世說載庾亮評庾闡南都賦謂可以三二京而四三都又何也
晉宋史載淵明歸去來辭云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皇皇欲何之己矣乎之語所以便章而為斷猶系曰亂曰之類則與上文不相屬矣故當以時字之字為韻其留字偶與前休字相協而巳後之擬者自東坡而下皆雜和之然則果孰為韻邪近見陶集本作能復幾時此為可從葢八字自是兩句耳然陶集云胡為乎遑遑兮欲何之殆不可讀卻宜從史所載也
劉禹錫問大均賦云楚臣天問不酬今臣過幸一獻三授上二句脫兩字何卜賦云時乎時乎去不可邀來不可逃淹兮孰捨操夫操所以對捨也上當脫三字又云董之毒豕苓雞首之賤毛亦有脫誤處禹錫集文粹所載皆然安得善本而考之
東坡■〈木巳〉菊賦云或糠覈而瓠肥或梁肉而墨瘦諸本皆同近觀秘府所藏公手書此賦無瓠墨二字固當勝也
東坡詩論其末云嗟夫天下之人欲觀于詩其必先知夫興之不可與比同則詩之意可以意曉而無勞而其中又有云嗟夫天下之人欲觀于詩其必先知比興此十六字葢重複也不唯語言為贅其於上下文理亦自閒斷此灼然可見而諸本皆無去之者葢相承其誤未嘗細考也
左氏文章不復可議惟狀物論事辭或過繁此古今所知也如韓原之戰晉侯乘鄭駟慶鄭以其非土產而諫之言其進退不可周旋不能足矣至云亂氣狡憤陰血周作張脈僨興外疆中乾何必爾邪
左氏書晉敗於邲軍士爭舟舟中之指可掬獻帝紀云帝渡河不得渡者皆爭攀船船上人以刃擽斷其指舟中之指可掬劉子玄稱丘明之體文雖缺畧理甚昭著不言攀舟以刃斷指而讀者自見其事予謂此亦大簡意終不完未若獻帝紀之為是也
洪邁容齋隨筆云石■〈馬合〉仲卒有庶子六人卜所以為後者曰沐浴佩玉則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執親之喪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此檀弓之文也今之為文者不然必曰沐浴佩玉則兆五人者如之祁子獨不可曰孰有執親之喪而若此者乎似亦足以盡其事然古意衰矣慵夫曰邁論固高學者不可不知然古今互有短長亦當參取使繁省輕重得其中不必盡如此說也沐浴佩玉字實多兩處夫文章唯求真是而巳須存古意何為哉
邵氏云讀司馬子長之文茫然若與其事相背戾伯夷傳曰予登箕山其上有許由冢意果何在下用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歲寒然後知松栢等語殊不類其事所以為宏深高古歟視他人拘拘窘束一步武不敢外者膽智甚薄也慵夫曰許由之事何關伯夷遷特以其讓國高蹈風義畧等而傳聞可疑因附見耳然亦不足為法也若夫富貴不可苟求歲寒知松栢等此正合其事矣安得為不類且為文者亦論其是非當否而巳豈徒以膽智為貴哉遷文雖奇疏拙亦多不必皆可取也邵氏之言太高而過正將誤後學予不得不辨
洪邁云司馬遷記馮唐救魏尚事其始曰魏尚為雲中守與匈奴戰上功莫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其賞不行而又申言之曰且雲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虜差六級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罰作之重言雲中守及姓名而文益遒健有力今人無此筆也子謂此唐本語自當實錄何關史氏之功若以文法律之則首虜差級削爵罰作之語宜移于前而前語復換于後乃愜葢始言者其事而申言者其意次第當如此耳重言官職姓名其實冗複吾未見其益健也宋末諸儒喜為高論而往往過正詎可盡信哉
洪邁云文之繁省各有當史記衞青傳云校尉李朔校尉趙不虞校尉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獲王以千三百戶封朔為涉朝侯以千三百戶封不虞為隨成侯以千三百戶封戎奴為從平侯前漢書但云校尉李朔趙不虞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封朔為涉軹侯封不虞為隨成侯封戎奴為從平侯減史記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記朴贍可喜予謂此本不足論若欲較之則封戶之實當從史記而校尉之稱漢書為勝也
司馬遷之法最疏開卷令人不樂然千古推尊莫有攷其短者惟東坡不甚好之而陳無已黃魯直恠歎以為異事嗚呼吾亦以千古雷同者為不可曉也安得如蘇公者與之語此哉
晉張輔評遷固史云遷敘三千年事止五十萬言而固敘二百年事乃八十萬繁省不同優劣可知此兒童之見也遷之所敘雖號三千年其所列者幾人所載者幾事寂寥殘缺首尾不完往往不能成傳或止有其名氏至秦漢乃始稍詳此其獲疏畧之譏者而反以為優乎且論文者求其當否而巳繁省豈所計哉遷之勝固者獨其辭氣近古有戰國之風耳
邵公濟嘗言遷史杜詩意不在似故佳此繆妄之論也使文章無形體邪則不必似若其有之不似則不是謂其不主故常不專蹈襲可矣而云不在似非夢中語乎
唐子西云六經巳後便有司馬遷三百篇已後便有杜子美故學文當學司馬遷學詩當學杜子美其論杜子美吾不敢知至謂六經巳後便有司馬遷談何容易哉自古文土過干遷者何限而獨及此人乎遷雖氣質近古以繩準律之殆百孔千瘡而謂學者專當取法過矣
馬子才子長游一篇馳騁放肆率皆長語耳自古文士過于遷者為不少矣豈必有觀覽之助殆盡其妙而遷之變態亦何至于是哉使文章之理果如子才所說則世之作者其勞亦甚矣其言弔屈原之魂云不知魚腹之骨尚無恙者乎讀之令人失笑雖詩詞詭激亦不應爾况可施于文邪葢馬氏全集其浮誇多此類也
洪邁謂漢書溝洫志載賈讓治河策云河從河內北至黎陽為石隄激使東抵東郡平岡又為石隄使西北抵黎陽觀下又為石隄使東北抵東郡津北又為石隄使西北抵魏郡昭陽又為石隄激使東北百餘里閒河再西三東凡五用石隄字而不為冗複非後人筆墨畦逕所能到予謂此實冗複安得不覺然既欲詳見其事不如此當如何道葢班氏之美不必言是特邁過愛而妄為高論耳
退之於前人自班固以下不論以予觀之他文則未敢知若史筆詎可輕孟堅也
楊子雲解嘲云為可為于可為之時則從為不可為于不可為之時則凶此不成義理但云為于可為之時為于不可為之時或云可為而為之不可為而為之則可矣
陳後山曰揚子雲之文好奇而卒不能奇故思苦而辭艱善為文者因事出奇江河之行順下而巳至其觸山赴谷風搏物激然後盡天下之變子雲雖奇故不能奇也此論甚佳可以為後學之法
退之送窮文以鬼為主名故可問荅往復揚子雲逐貧賦但云呼貧與語貧曰云云恐未安也
謝靈運嘗謂天下才嘗有一石子建獨八斗我得一斗古今同得一斗茆璞辨其不然慵夫曰此自狂言又何足論然璞復云可當八斗者唯坡云亦恐不必道坡文固未易及要不可以限量定也
凡為文有遙想而言之者有追憶而言之者各有定所不可亂也歸去來辭將歸而賦耳既歸之事當想而言之今自問途而下皆追錄之語其於畦逕無乃窒乎巳矣乎云者所以總結而為斷也不宜更及耘耔嘯詠之事退之感二鳥賦亦然
歸去來辭本是一篇自然真率文字後人模擬巳自不宜況可次其韻乎次韻則牽合而不類矣
庾信哀江南賦堆垛故實以寓時事雖記聞為富筆力亦壯而荒蕪不雅了無足觀如崩于鉅鹿之沙碎于長平之瓦此何等語至云申包胥之頓地碎之以首尤不成文也
杜詩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今人嗤點流傳賦未覺前賢畏後生嘗讀庾氏諸賦類不足觀而愁賦尤狂易可怪然子美推稱如此且譏誚嗤點者予恐少陵之語未公而嗤點者未為過也
張融海賦不成文字其序云奇哉海之壯也壯哉海之奇也何等陋語
孔德璋北山移文立意甚新可喜然其語亦有鄙惡處如林慙無盡澗愧不歇秋桂遣風春蘿罷月既巳大過而又云叢條嗔膽疊潁怒魄或飛柯以折輪乍低枝而埽迹不亦恠乎且顒實未至但為榜示檄諭之辭安得遽及此也
東坡謂退之畫記僅似甲乙帳了無可觀夫韓文高出古今是其不知體者葢其圖中人物品數甚多而狀態不一公惜其去而不復見故詳言而備書之庶幾猶可得于想像耳不必以尋常體製繩之也秦少游誌五百羅漢云嘗覽韓文公畫記愛其善于敘事該而不繁縟詳而有軌律讀其文恍然如即其畫心竊慕焉故倣其遺意而記之此復何如哉或謂此退之最得意之文則過矣故東坡不得不辨然其貶之不巳甚乎
今人作墓銘必系以韻語意謂敘事為誌而系之者為銘也然古人初不拘此退之作張圓張孝權銘皆止用散語以誌而終之曰是為銘其銘乳母亦云刻其語于石納諸墓為銘葢祗此為銘而不必有所系也而或者於孝權銘後注云銘亡獨何與
退之送窮文言鬼之數曰子之朋儔非三非四在十去五滿七除二此本欲不正言五字耳而云在十去五則大顯矣不如在六去一為愈始言屏息潛聽若有言者鬼稱單獨一身以紿主人則是但聞其聲而無所見也而復云張眼吐舌跳梁偃仆低掌頓腳失笑相顧以至延之上座豈既言之後復露其形邪又云朝晦其形暮巳復然予謂此鬼不當言晦顯也
滹南王先生文集卷之三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