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老王若虛從之
文辨四
○文辨四
古人或自作傳大抵姑以託興云爾如五柳醉吟六一之類可也子由著潁濱遺老傳厯述平生出處言行之詳且詆訾眾人之短以自見始終萬數千言可謂好名而不知體矣既乃被之以空相之說而以為不必存葢亦自覺其失也歟
思子臺賦步驟馳騁抑揚反覆可謂奇作然引扶蘇事不甚切按始皇止以扶蘇數直諫故使監兵于外當時趙高輩未敢逞其姦及帝病亟為書召扶蘇而高輩矯遺詔賜死耳責始皇不蚤定儲嗣則可謂其信讒而殺之非也且秦何嘗築臺寄哀而云三后一律同名齊實乎幸曾孫之亡恙或可慰夫九原此兩句隔斷文勢宜去之其言晉惠事云寫餘哀于江陸發故臣之幽契夫江統陸機之作誄出于己意而非上命則畦逕有礙亦當刪削其言曹操事云然後知鼠輩之果無此尤乖戾本以愛倉舒相明而卻似惜華佗又云同舐犢于晚歲又何怨于老臞操問揚彪何瘦而荅以老年舐犢操為改容是豈有怨意哉但下疑恠等字可也
蘇叔黨颶風賦云此颶之漸也少箇風字又云此颶之先驅爾卻多颶字但云此其先驅足矣風息之後父老來唁酒漿羅列至于塞茅屋補坦牆埋草木葺軒檻則時已久矣而云已而山林寂然水波不興動者自止鳴者自停豈可與上文相應哉
魯直山茶賦云彼細腰之子孫與莊生之物化方培戶而思溫故無得而凌跨竹谿党公曰此止謂冬無蜂蝶耳何用如許予謂詞人狀物之言不當如是論然數句自非佳語細腰子孫既巳不典而又以莊生物化為蝶不亦謬乎
江西道院賦最為精密然酌樽中之醁一句頗贅但云公試為我問山川之神足矣
土元之待漏院記文殊不典人所以喜之者特取其規諷之意耳
代古人為文者必彼有不到之意而吾為發之且得其體製乃可如柳子對天蘇氏侯公說項羽之類葢庶幾矣王元之擬伯益上夏啟子房招四皓等書既無佳意而語尤卑俗只是已作其徒勞亦甚哉而選文者或錄之又何其無識也
張伯玉以六經閣記折困曾子固而卒自為之曰六經閣者諸子百氏皆在焉不書尊經也士大夫以為美談予嘗於文鑑見其全篇宂長汗漫無甚可嘉不應遽勝子固也或言子固陰毀伯玉且當時薦譽者大盛故伯玉薄之云
宋人稱胡旦喜玩人嘗草江仲甫升使額制云歸馬華山之陽朕雖無愧放牛桃林之野爾實有功江小字忙兒故也又行一巨璫誥詞云久淹禁署克慎行藏由是宦豎切齒夫制誥王言也而寓穢雜戲侮之語豈不可罪哉
孫覿求退表有云聽貞元供奉之曲朝士無多見天寶時世之妝外人應笑新豐翁右臂已折杜陵叟左耳又聾夫臣子陳情于君父自當以誠實懇惻為主而文用四六既巳非矣而又使事如此豈其體哉宋自過江後文弊甚矣
舊說楊大年不愛老杜詩謂之村夫子語而近見傅獻簡嘉話云晏相常言大年尤不喜韓柳文恐人之學常橫身以蔽之嗚呼為詩而不取老杜為文而不取韓柳其識見可知也
吾舅周君德卿嘗云凡文章巧于外而拙于內者可以驚四筵而不可適獨坐可以取口稱而不可得首肯至哉其名言也杜牧之云杜詩韓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抓李義山云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巳入人肝脾此豈巧子外者之所能邪
邵氏云楊劉四六之體必謹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然其弊類俳可鄙歐蘇力挽天河以滌之偶儷甚惡之氣一除而四六之法則亡矣夫楊劉唯謹于四六故其弊至此思欲反之則必當為歐蘇之橫放既惡彼之類俳而又以此為壞四六法非夢中顛倒語乎且四六之法亦何足惜也
四六文章之病也而近世以來制誥表章率皆用之君臣上下之相告語欲其誠意交孚而駢儷浮辭不啻如俳優之鄙無乃失體邪後有明王賢大臣一禁絕之亦千古之快也
科舉律賦不得預文章之數雖工不足道也而唐宋諸名公集往往有之葢以編錄者割愛不忍因而附入此適足為累而巳柳子厚夢愈膏育疾賦雖非科舉之作亦當去之
凡人作文字其他皆得自由唯史書實錄制誥王言決不可失體世之秉筆者往往不謹馳騁雕鐫無所不至自以得意而讀者亦從而歆美識真之士何其少也
凡文章須是典實過于浮華平易多于奇險始為知本末世之作者往往致力于其末前終身不返其顛倒亦甚矣
或問文章有體乎曰無又問無體乎曰有然則果何如曰定體則無大體須有
書傳中多有自今以來之語此亦疵病葢由昔至今而云來則順由今至後者言往可也
宋玉稱鄰女之狀曰增之一分則大長減之一分則大短施粉則大白施朱則大赤予謂上二大字不可下夫其紅白適中故施粉大白施朱大赤乃若長短則相形者也增一分既已大長則先固長矣而減一分乃復大短卻是元短豈不相窒乎是可去之也
史記屈原傳云每出一令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曰字與以為意重複柳文鶻說云余疾夫今之說曰以煦煦而默徐徐而俯者善之徒翹翹而厲炳炳而白者暴之徒亦是類也
史記由敬叔完世家云大史敫女奇法章狀貌以為非恒人而憐之梁鴻傳云鄰里耆老見鴻非恒人蔡邕狀異恒人孫權骨體不恒苻堅骨相不恒姚萇志度不恒此等恒字皆當作常葢恒雖訓常止是久遠之意非尋常之常也
張良問高祖曰上平生所憎誰最甚者袁盎慰文帝曰上自寬夫稱君為上自傍而言則可面稱之似不安也
張釋之言盜長陵一抔土抔掬也此本謂發冢而云一抔者葢不敢指斥耳駱賓王檄武后書云一抔之土未乾世皆稱工而其語意實未安也而唐彥謙詩復有眼見愚民盜一抔之句豈不益謬哉
張安世為光祿勳郎有小便殿上者主司白行法安世曰何以知其不反水漿邪何以字別卻本意當云安知非耳
後漢張升見黨事起去官歸鄉里與友人相抱而泣陳留老父見而謂曰網羅張天去將安所朱泚敗走失道問野人荅曰天網恢恢逃將安所二所字不成語謂之往可也
吳志蜀零陵太守郝普為呂蒙所紿而降慙恨入地此不成義理謂有欲入地之意則可直云入地可乎
新唐記姚崇汰僧事云髮而農者餘萬二千人此本萬二千餘人耳如子京所云則是多餘許數也可謂求文而害理然此病人多犯之者不獨子京也
范蜀公記狄青面具事止云帶銅面具而巳澠水燕談則曰面銅具聞見錄又曰帶銅鑄人面予謂邵氏語頗重濁燕談似簡而文然安知其為何具俱不若蜀公之真葢面具二字自有成言也
通鑑云吳王孫皓惡人視己羣臣侍見莫敢舉目左丞相陸凱曰君臣無不相識之道猝有不虞不知所赴吳主乃聽凱自視而他人如故予謂自視字不安若云獨聽凱視可矣
通鑑劉聰朝崔暐說太弟又曰四衞精兵不減五千晉孝武時幽州治中平規謂唐公洛曰控弦之士不減五十餘萬唐懿宗每月宴設不減十餘予謂凡不減字止可於比對處言之而非所以料數也宇文泰謂賀拔岳曰費也頭控弦之騎不下一萬是矣餘減字皆當作下新唐書劉仁軌諫校獵妨農事云役雖簡省猶不損數萬損字尤非也
通鑑云謝安好聲律期功之慘不廢絲竹予謂聲律字不安苦作聲伎聲樂或音律則可矣
通鑑云符堅銳意欲取江東寢不能旦旦字不安
通鑑宋紀蕭道成遣薛淵將兵助袁粲淵固辭道成曰但當努力無所多言齊紀豫章王嶷常慮盛滿求解楊州武帝不許曰畢汝一世無所多言二所字殊乖也
通鑑魏中尉元匡劾于忠專恣云觀其此意欲以無上自處舊唐上官婉兒為太子所索大呼曰觀其此意即當次索皇后以及大家周書言齊王憲善處嫌疑云高祖亦悉其此心故得無患其此二字豈可一處用新唐李德裕論朋黨云仁人君子各行其已不可交以私亦下不得其字
史傳中閒有不避俗語者以其文之則失真也齊後主欲殺斛律光使力士劉桃枝自後撲之不倒通鑑改為不仆仆亦倒也然撲字下便不宜用
通鑑唐文皇時權萬紀言宣饒二州銀利事上曰卿欲以桓靈俟我邪俟當作待葢俟雖訓待乃候待之待非待遇之待也
通鑑云唐宣宗時吐蕃大掠河西鄯廓等八州五千里赤土殆盡卻是幾無也不若作徧字
通鑑記周世宗禁銅事云唯官法物及寺觀鐘磬等聽留外自餘民閒銅器悉令輸官既有外字不當更云自餘也然楚世家或說頃襄王之辭亦有外其餘字
揚雄之經宋祁之史江西諸子之詩皆斯文之蠹也散文至宋人始是真文字詩則反是矣
滹南王先生文集卷之三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