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王若虛從之
史記辨惑一
○史記辨惑一
採摭之誤辨上
詩頌言古帝命武湯又曰武王載斾謂之武者詩人之所加也殷紀乃云湯曰吾甚武號曰武王聖人决無此語
燕世家云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贊又云甘棠且思之况其人乎謂之愛棠樹則可云懷與思不可也
尚書堯典帝曰疇咨若時登庸放齊曰胤子朱啟明帝曰疇咨若予采驩兜曰共工方鳩僝功帝所謂若時若予采者其義雖不甚明要之是兩事而本紀於後節但云堯又曰誰可者卻只是申前事也
舜典稱四罪而天下咸服言刑之當而巳史記帝堯本紀云舜言于帝請流共工于幽陵以變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變南蠻遷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殛鯀于羽山以變東夷至舜紀則引左傳所載渾沌窮奇檮杌饕餮之事云流凶族遷于四裔以禦魑魅文雖差殊其為四罪一也一則曰變四夷一則曰禦魑魅舜之意果安在哉葢二者皆陋說不足取焉且此事止當作舜紀而復見于堯止當從經而復取于傳紀之語不亦冗而雜乎
夏本紀載臯陶之言曰翕受普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吏肅謹母教邪淫奇謀非其人居其官是謂亂天事索隱曰此取尚書臯陶謨為文斷絕殊無次第即班固所謂疏畧牴牾者也嗚呼豈特此一節而巳哉
殷本紀云湯還亳作湯誥維三月王自至于東郊告諸侯羣后毋不有功於民勤力乃事予乃大罰殛女毋予怨曰古禹皐陶久勞於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東為江北為濟西為河南為淮四瀆已脩萬民乃有居后稷降播農殖百穀三公咸有功於民故后有立昔蚩尤與其大夫作亂百姓帝乃弗予有狀先王言不可不勉曰不道毋之在國女毋我怨以合諸侯予謂此皆不成文理今湯誥之書具在曷嘗有此遷何所據而載之也
尚書湯誥篇末云咎單作明居而咸有一德乃伊摯復政將歸時所陳在太甲三篇之下次第明甚不可亂也史記乃謂咸有一德作于湯時而列之湯誥之後明居之前豈非誤歟
殷本紀云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之桐宮三年悔過迎而授之政太甲脩德諸候咸歸百姓以寧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訓三篇褒太甲夫三篇之書雖曰伊尹作然自始至終皆史氏所錄豈獨伊尹褒嘉而作乎
封禪書舉殷太戊時伊陟贊巫咸事云巫咸之興自此始按尚書咸乂四篇不見其文莫曉何義孔氏但以巫咸為臣姓名而遷遂以為巫覡據周公作君奭言巫咸乂王家伊尹伊陟臣扈甘盤等同列葢一代之勳賢而謂巫覡之類可乎且其閒又有曰巫賢者正使為巫覡亦是其名為咸安得謂自此而興乎索隱引楚辭為證彼楚辭何足稽也列子言有神巫字季咸自齊來能言人死生壽夭豈因而亂乎
書序云伊陟贊于巫咸作咸乂四篇君奭云巫咸乂王家夫贊而作書者一時之事耳乂王家者總言其功業也而殷本紀云陟贊言于巫咸巫咸治王家有成作咸乂何邪
盤庚篇云民咨胥怨言咨嗟而相怨也史記乃曰咨胥皆怨何等語邪
盤庚三篇凡以告諭臣民之不欲遷者史記既畧言其大旨矣而復云帝小辛立殷復衰百姓思盤庚而作不已乖乎
殷本紀云武丁祭成湯明日有飛雉登鼎耳而呴武丁懼祖己乃訓王曰云云武丁脩政行德天下咸驩殷道復興武丁崩祖庚立祖己嘉武丁之以祥雉為德立其廟為高宗遂作高宗彤日及訓考之於書此篇即祖己訓王之辭其曰高宗者史氏追稱耳諸篇之體皆然而云武丁既歿祖己嘉之而作繆矣且立廟稱宗自國家之事豈獨出祖己之意哉
高宗之訓乃書篇名自當全著而但云及訓此復失之太簡矣
宋世家云微子度紂終不可諫欲死之及去未能自決乃問太師少師曰云云太師若曰云云誠得治國國治身死不恨為死終不得治遂亡則微子既已去矣而復記箕子之所以奴比干之所以死而終之曰微子以為父子有骨肉而臣主以義屬父有過子三諫不聽則隨而號之人臣三諫不聽則可以去矣於是太師少師乃勸微子去遂行何邪此殆似夢中語也
殷紀云紂淫亂不止微子數諫不聽乃與太師少師謀遂去比干強諫紂紂剖比干觀其心箕子懼佯狂為奴紂又囚之殷之太師少師乃持其祭樂器奔周按尚書微子篇所謂太師少師即箕子比干也今乃言奔周與書所記異矣而周紀又云紂殺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師疵少師強抱其樂器而奔周則遷所謂太師少師者其樂工邪若殷紀所稱亦止于樂工則微子向至與此輩謀決去就而此輩之奔亦何為併持祭器乎至宋世家則曰武王克殷微子持其祭器造于軍門前後參差殆不可曉
齊世家云武王至盟津還師與太公此作泰誓魯世家云武王伐紂至牧野周公佐武王作牧誓按尚書二篇皆王言也而一以為與太公作一以為周公佐之而作何所據邪且作泰誓何加一此字
金縢一書葢周公嘗請代武王之死已乃納冊匱中而祕其事武王既喪羣叔流言毀公公東征二年罪人斯得作鴟鴞之詩以遺成王而王未敢誚及因天變以啟金縢之書得公代武王之說於是悔過自新而迎公以還其文甚明史記魯世家既載周公納冊金縢及羣叔流言周公東征之事至于封康叔營洛邑還政成王則又云初成王少時病周公自揃其爪沈之于河以祝于神曰王少未有識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藏其冊于府成王病有瘳及王用事人或譖公公奔楚成王發府見公禱書乃泣反公公卒之後始有因天變啟金縢事如書之所記戾于經矣然蒙恬對胡亥亦引周公揃爪及奔楚之事則戰國以來固已有此陋說而子長愛奇因以亂之耳抑不知所謂小子其迎者認為何義也
周本紀云成王既遷殷遺民周公以王命告作多士無逸魯世家云周公恐成王有所淫逸乃作多士無逸自今考之多士為殷民而作者也無逸為成王而作者也在本紀則併無逸為告殷民在世家則併多士為戒成王混淆差互以至于此葢不惟牴牾于經而自相矛盾亦甚矣至世家雜舉二篇之旨支離錯亂不成文理讀之可以發笑
衞世家舉酒誥之旨云誥以紂所以亡者以淫于酒酒之失婦人是用故紂之亂自此始案酒誥之文曷嘗有用婦人語
燕世家云周公攝政當國踐祚召公疑之作君奭君奭不悅周公周公乃稱湯時有伊摰格于皇天云云夫既云召公疑之作君奭而又云君奭不悅周公周公告之以尚書所載之語無乃重複乎且謂之君者猶爾汝也或但稱君或連其名皆周公面呼之辭而遂云君奭不悅周公可乎
周紀云成王既崩召畢二公以太子釗見于先王廟申告以文王武王之為王業之不易務在節儉母多欲以篤信臨之作顧命今其書但載成王末命使之率循大卞燮和天下以荅揚文武之訓而巳曷嘗有二公申告之事哉
周紀云康王即位徧告諸侯宣告以文武之業以申之作康誥以書考之此篇乃康王之誥耳若康誥則成王所以命康叔者也其繆誤如此且本紀既先序周公作康誥酒誥等篇而於此復云書豈有兩康誥邪
周紀云穆王閔文武之道缺乃命伯冏申誡太僕國之政作冏命復寧絕不成文理
淮夷徐戎反伯禽帥師伐之于肸誓曰云云作此肸誓何用四字
或謂太史公父皆不見先秦古書故其記二帝三王事多與尚書不同此愛之者曲為之說也按武帝嘗詔孔安國作傳史記儒林傳亦具言孔氏有古文尚書而安國以今文讀之葢尚書滋多於是則其書時已傳矣縱未列與學官子長豈得不見只是採摭不精耳彼其所取于他書者亦多牴牾而不合豈皆以不見之故邪
或問褅之說子曰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孔子自指其掌而言耳封禪書引之直云其於治天下也視其掌不巳疏乎
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問冉求則曰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論語所記云爾史記仲由傳云季康子問仲由仁乎孔子曰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不知其仁而冉求傳則云季康子問冉求仁乎孔子曰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治其賦仁則吾不知問子路孔子曰如求夫問者孟武伯而遷以為季康子孔子所荅非惟與論語不同而二傳亦自相乖戾荒疏甚矣
論語載孔子在陳之言云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初不言其何為而發也孟子亦載之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士狂簡進取不忘其初此正是一事但辭少異耳史記世家乃兩存之而各著其言之之由吾意其妄為遷就也
論語閔子騫辭費宰之命曰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葢一時拒使者之言也史記子騫傳直云不仕大夫不食污君之祿如有復我者必在汶上矣殆不成文理
論語云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司馬遷意其大久也遂加學之二字夫經有疑義闕之可也以意增損可乎然史記如此者何可勝數
孔子荅陳司敗問昭公知禮司敗以孔子為黨巫馬期特傳其語而巳既非期之言行又非孔子之訓誨而專著此以為期傳甚無謂也
論語云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而遷併與言為與字豈傳寫之誤歟
論語達巷黨人稱孔子博學無所成名彼但云人而史記以為童子何所據也
孔子世家云季康子問政曰舉直錯諸枉則枉者直司馬氏索隱云哀公問何為則民服子曰舉直錯枉則民服今以為荅康子葢撮略論語而失事實按論語所謂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乃荅樊遲問知之言耳然則遷之所引既誤而司馬氏辨之者亦非也
南容傳云容問羿奡禹稷事夫子不荅容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國有道不廢國無道免於刑戮三復白圭之玷以其兄之子妻之按論語此自三章不相附屬而遷合之為一殆不可讀也
孔子嘗謂子貢曰予一以貫非多學而識者葢泛以告之耳而史記以為在陳蔡時因子貢作色而云不知一貫之說何以寬子貢也子張問行孔子語之以忠信篤敬此亦平居之所講明而史記又謂因陳蔡之困而發何所據邪
孔子世家載楚狂接輿歌曰往者不可諫兮來者猶可追也加兩助字不唯非其本語抑亦亂其聲韻矣
仲由傳云子路喜從游遇長沮桀溺荷蓧丈人彼亦偶從夫子耳便謂其喜從游何以知也且此事亦不必錄
孔子世家云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喟然嘆曰莫知我夫子貢曰何為莫知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乎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行中清廢中權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以論語考之已上三章皆泛稱子曰不記其在何時因何事也而遷著于此葢亦妄意云爾其論夷惠之屬者尤無謂也
孔子世家總書行事有云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是日哭則不歌見齊衰瞽者雖童子必變三人行必得我師德之不脩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史氏之所記孔子之所自言豈可混而不別遷採經摭傳大抵皆蹖駮而二帝三王紀齊魯燕晉宋衞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傳尤不足觀也
孟子初見梁王王汎問利國之說孟子以仁義荅之他日又以挫衄于鄰國之故求所以洒其恥者孟子復勸之施仁政分明是兩節而魏世家云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於外太子虜上將死國以空虛以羞先君宗廟社稷寡人甚醜之叟不遠千里辱幸至弊邑之廷將何以利吾國孟軻曰君不可以言利為人君仁義而巳何以利為文辭雜亂矣
或疑孟子勸齊伐燕孟子辨之甚明而燕世家乃云孟軻謂宣王曰此文武之時不可失何從得邪此直以或疑而意之耳茆璞曰司馬遷不信真孟子而信假孟子誠中其病
舜本紀云象以舜為已死乃止舜宮居鼓其琴舜往見之象鄂不懌據孟子乃是象往入舜宮舜在牀琴也
左傳曰鄭武公夫人武姜生莊公及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而愛段杜注云寤寐而莊公已生故驚而惡之史記曰武姜生太子寤生生之難夫人弗愛後生少子叔段段生易夫人愛之予謂如左氏之說莊公之生葢易矣夫人特以恠異而惡之耳遷反謂之難而又謂段生易何邪此雖無係于利害亦可以發一笑也
左傳記石碏之言云陳桓公方有寵于王劉子玄謂陳侯尚存未當稱諡當矣如魯世家云公子揮欲為隱公殺桓公隱公不從揮反譖隱公于桓公曰隱公欲遂立去子子其圖之請為子殺隱公其病猶左氏也
春秋莊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中星隕如雨夫如雨云者直言其狀之多若雨故以為異而記之後世史書五行志亦時有載此者左氏乃謂與雨偕而下杜預遂以如訓而葢失之矣至史記宋世家則併舉之曰宋地霣星如雨與雨偕下豈不愈繆哉
魯莊公七年四月辛卯夜中星隕如雨僖公十六年正月戊申隕石于宋五是月六鷁退飛過宋都左氏云隕石于宋隕星也史記世家乃謂宋襄公七年宋地霣星如雨與雨偕下六鷁退蜚按春秋星隕如雨初不指其在宋且莊公七年之四月與僖公十六年之正月相去亦遠矣安得併為宋地同時之事乎葢見左氏釋隕石為隕星故誤誌焉而隕石之事反遺而不書荒疏甚矣
據左氏傳注魯僖公為閔公庶兄故夏父弗忌曰新鬼大故鬼小而史記乃云湣公被弒季友自邾奉湣公弟申入立之是為釐公釐公亦莊公少子未知孰是
左氏云季文子卒無衣帛之妾無食粟之馬無藏金玉無重器備君子是以知季文子之忠于公室也相三君矣而無私積可不謂忠乎史記則云家無衣帛之妾廏無食粟之馬府無金玉以相三君於文為悖
衞世家云蒯聵與渾良夫盟曰免子三死無所與按左氏但云三死無與無與即免也今更加免子二字不亦贅乎
吳世家云季札自衞如晉將舍于宿聞鐘聲曰異哉吾聞之辨而不德必加于戮夫子獲罪于君以在此懼猶不足而又可以畔乎夫子之在此猶燕之巢于幕也君在殯而可以樂乎遂去之文子聞之終身不聽琴瑟衞世家云季子過宿孫文子為擊磬曰不樂音大悲使衞亂乃此矣一以為鐘一以為磬此未足深病然如前說則是文子自作樂而季子適聞之也如後說則是文子為札而作也前說則罪其不自愧懼而安于娛樂後說則以音聲之悲而知其為亂之徵是何乖異而不同邪按前說本于左氏當以為是後說正有他據亦相矛盾而不應取也且左氏但言又何樂而史記改之云可以畔乎其義亦乖葢獲罪于君即所謂畔也而何在于擊鐘邪司馬貞既知其非矣而曰畔字當讀為樂亦強為之說也
史記稱宰予與田常為亂夷其族前人辨之曰齊相闞止亦字子我故遷誤以為然考之左氏先書闞止而後稱子我注言子我即闞止也今齊世家亦然而田完世家乃云子我者闞止之宗人則其繆誤豈獨宰予之事哉
齊世家書子我為闞止而田完世家作監止楚世家稱昭王名珍而伍員傳作軫衞世家稱莊公名蒯聵而仲由傳作蕢聵衞世家云孟壓敵子路而仲由傳作壼黶是不當從一乎
滹南王先生文集卷之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