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也不假,我们不久就看出来了。原来她住得这么近,我们还来不及对她说几旬客套话,就来到她的家了。林肯法学协会墙外有一些空场子和胡同,老太太就在其中的一条偏僻的小街上突然站住,在一个小旁门前放开了我们,“这就是我的寓所。请上去吧l”
她这时正站在一个铺子门前,门上方写着:克鲁克——碎布旧瓶收买店。还有几个细长的字写着:克鲁克——旧帆具收购商。橱窗的一角有一幅画,画着一个红色的造纸厂,造纸厂门口有一辆运货马车正卸下一包包的碎布。橱窗的另一角,有一个牌子写着:收买骨头。另一个牌子写着:收买厨房用具。又一个牌子写着:收买旧铁器。还有一个牌子写着:收买废纸。更有一个牌子写着:收买男女估衣。这里似乎什么东西都收买,可是什么也不出售。橱窗里还摆满了脏瓶子、黑鞋油瓶、药瓶、姜汁啤酒和苏打汽水瓶、酸菜瓶、酒瓶、墨水瓶。提到最末一种瓶子,我不禁想起,这铺子在某些小地方,有一种同法律搭界的气氛,它似乎是法律界的一个肮脏的食客或是脱离了关系的亲戚。墨水瓶多极了。在门前一条摇摇晃晃的小板凳上,放着几册又旧又破的书,一张纸条标明:“法律书,每册售价九便士”。我前边列举的一些牌子是用法律字体写成的,就和我在肯吉~卡伯伊事务所见到的文件和我很早以前从这个事务所收到的信件的字体一样。其中有一个牌子也是用法律字体写成的,不过和这铺子的买卖没有什么关系;那上面只是说有一位很体面的先生,四十五岁,专门誊抄文件,字体端正,交件迅速,委托者请转托本店克鲁克先生与尼姆联系等等。几个旧袋子,有蓝的、有红的,高高挂着。铺子里,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放着一堆堆脆裂的旧羊皮纸文件和褪了色的、纸角卷折的法律文件。我简直可以想象得到,这些数以百计、象废铁般乱堆在一起的生锈的钥匙,从前都是律师事务所开办公室或大保险箱的钥匙。乱糟糟的碎布,一部分堆在一个残缺不全的木秤的秤盘上——秤杆吊在屋梁下面,连个秤铊也没有——一部分堆在秤盘旁边,这些碎布很可能就是辩护士们穿戴得破旧了的宽领带和大袍子。正如我们站在那儿往店里张望时,理查德告诉我和婀达的那样,我们只要想象一下,堆在那边角落里、剔得千干净净的骨头就是诉讼当事人的骨头,我们也就可以对这个店铺的面貌有一个全面的了解了。
本来,这会儿雾气还浓,天色阴沉,这个铺子又被几尺开外的林肯法学协会的高墙把光线挡住而显得格外黑暗,因此,要不是有一个架着眼镜、戴着一顶毛茸茸的便帽的老头,拿着一个点亮的手灯在店里走来走去,我们恐怕看不见这么多的东西呢。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看见了我们。这人身材矮小,面容枯槁;脑袋歪到一边,陷在两肩之间;他一呼吸,嘴里就喷出气来,仿佛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他的喉咙、下巴和眉头上,长满了雪白的胡须,皮肤上青筋毕露、皱纹满布,显得疙里疙瘩,因此从胸部起往上看去,活象一株雪中的老树根。
“嗨,嗨!”老头一边说,一边来到门口。“有什么东西要卖吗?”
我们自然而然地往后退着,看了看我们的领路人;她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正要去开那屋门,这时候理查德便跟她说:我们知道她住在这里,已经很高兴了,现在因为时间仓促,希望就此告辞。但是,要摆脱她可不那么容易。她的态度恳切得出奇,一定要请我们上去看看她的寓所;她毫无恶意,只是热情地领着我进去,认为这也是她所盼望的一个好兆头,因此,我(且不管别人怎么样)眼看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也就答应了她。看样子,我们当时多多少少都有点好奇;——总而言之,老太婆三请四劝还不算,店铺里那个老头帮着她劝说:“喂,喂,让她高兴高兴吧!这费不了多大时间!请进,请进!要是那边的门有毛病,请从店里走好啦!”于是我们一则受到理查德的笑声的鼓励,一则也仗着他的保护,便都进去了。
“这是我的房东克鲁克,”小老太太说,她把他介绍给我们的时候,摆出一副纡尊降贵的样子。“四邻都管他叫大法官,管他这铺子叫大法官庭。他是个怪物,实在古怪。嗬,你听我说没错儿。
“他这人古怪极了!”
她摇了好几次头,又用手指轻轻敲着脑门,对我们表示,我们对这个老头儿一定要宽宏大量,多多原谅他,“你们知道不,因为他有点儿疯疯——!”老太太一本正经地说。那老头听见了,呵呵大笑。
“一点也不假,”他一边说,一边拿着手灯在我们前面走着。“他们确实管我叫大法官,管我这铺子叫大法官庭。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管我叫大法官,管我的铺子叫大法官庭吗?”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理查德随随便便地说。
“你瞧,”老头说,他把话打住,转过身来,“他——嘿!瞧这头发多漂亮!我地下室里有三日袋女人头发,可是没这样细、这样漂亮的。多么好看的颜色,多么柔软光滑!”
“行啦,我的好朋友!”理查德说,很不高兴这老头用那蜡黄色的手去摸婀达的一绺长发。“你可以象我们这样欣赏欣赏就够了,可不能这样动手动脚……
老头猛然向理查德瞟了一眼,这一眼竟把我的注意力从婀达身上吸引了过去;婀达当时吃了一惊,脸红起来,显得特别漂亮,看样子,连那小老太太的飘忽不定的眼光也被她给吸住了。婀达笑着插嘴说,她对于这种出自诚意的夸奖只能感到骄傲,于是克鲁克先生就象他刚才突然兴奋一样,这时又突然恢复了原来的神气。
“你们瞧,我这儿有这许多东西,”他举起了手灯,继续说下去,“有这许多货色,我的四邻认为(不过他们什么也不懂),所有这些东西都要糟蹋掉,都要毁坏、破损,所以,他们就给我和我这个铺子取了外号。再说,我还有这些旧羊皮纸文件和别的文件,我还喜欢铁锈、霉臭和蜘蛛网。只要足有利可尉的,我统统都要。
“凡是能弄到手的东西,我都舍不得割爱——也许我的四邻就是这么看的,可是他们懂什么?凡是要在这儿来个什么改换门面啦,搞什么打扫啦、洗刷啦、修整啦,我都受不了。这就是我得到大法官庭这个坏名声的原因。我可不在乎。只要我那位高贵而博学的兄弟到法学协会来开庭,我每天总要去看看他。他不注意我,我可是注意他。我们谁也不比谁强多少。我们俩都在辛辛苦苦地干着糊涂事儿。嘿,珍妮小姐!”
一只大灰猫从旁边的架子上跳到他肩膀上,把我们吓了一跳。
“嘿!让他们瞧瞧你怎么用爪子抓的。嘿!抓呵,我的小姐!”猫的主人说。
那只猫跳了下去,用它那老虎似的利爪去抓一捆碎布,发出一种使我毛骨悚然的声音。
“我要是放它去抓人的话,它也会象现在这样抓的,”老头说。“我除了别的东西,还收买猫皮,这猫就是为了卖皮才送到我这儿来的。你们看见了吧,它的皮多漂亮,可是我没把它剥下来!这可不象大法官庭的做法,你们说说,对不对?”
这时候,他已经领着我们走到紧里头,并且把那里的一扇门打开,那门通往住宅的入口处。他站在那儿。手按着门锁;小老太太在走过去之前,很和蔼地对他说:
“行啦,克鲁克。你的心眼儿顶好,就是有点讨厌。我这几位年轻朋友时间有限。我的时间也不多,马上就要到法院去。我这几位年轻朋友都是贾迪斯案的受监护人呢……
“贾迪斯!”老头说道,吓了一跳。
“贾迪斯控贸迪斯案。就是那场火官司,克鲁克,”他的房客答道。
“嘿!”老头用一种不胜感慨的口气喊了一声,他的眼睛比刚才瞪得更大了。“真想不到!”
他好象忽然着了迷似的,非常好奇地望着我们,于是理查德说:
“哦,你似乎很关心你那位高贵而博学的兄弟大法官所受理的案子呢!”
“不错,”老头心不在焉地说。“那当然罗!你的姓一定是——”“理查德·卡斯顿。”
“卡斯顿,”他跟着说了一遍,一边慢慢掐着食指算起来;以后,每提到一个姓,就屈起一只手指。“不错。我想,有姓巴巴莉的,有姓克莱尔的,也有姓德洛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