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宗自陵还,道中遥见耕者,以数骑往视之,下马从容询其稼穑之事。因取所执耒耜三推,顾谓侍臣曰:“朕三举末,已不胜劳,况常事此乎?人恒言劳苦莫如农,信矣。”耕者初不知为帝也。既而中官语之,乃惊,跃罗拜呼万岁。命随至营,人赐钞六十锭。
宣宗召蹇义等,语曰:“朕昨谒陵还,道昌平东郊,见耕夫在田,召而问之,知人事之艰难,吏治之得失,因录其语成篇,今以示卿,卿亦当体念不忘也。”其文曰:“庚戌春暮,谒二陵归。道昌平之东郊,见道傍耕者俯而耕,不仰以视,不辍以休,召而问焉,曰:‘何若是之勤哉?’跽曰:‘勤,我职也。’曰:‘亦有时而逸乎?’曰:‘农之于田,春则耕,夏则耘,秋而熟则获,三者皆用勤也。有一弗勤,农弗成功,而寒馁及之,奈何敢怠?’曰:‘冬其遂逸乎?’曰:‘冬然后执力役于县官,亦我之职,不敢怠也?’曰:‘民有四焉,若是终岁之劳也,曷不易尔业,为士,为工,为贾,庶几乎少逸哉?’曰:‘我祖父皆业农,以及于我。我不能易也。且我之里无业士与工者,故我不能知,然有业贾者矣,亦莫或不勤。率常走负贩,不出二三百里,远或一月,近十日而返,其获利厚者,十二三,薄者十一。亦有尽丧其利者,则阖室失意,戚戚而忧,计其终岁家居之日,十不一二焉。我业是农,苟无水旱之虞,而能勤焉,岁入厚者可以给二岁温饱,薄者一岁可不忧。且旦暮不失父母妻子之聚,我是以不愿易业也。’朕闻其言,嘉赐之食。既又问曰:‘若平居所睹,惟知贾之勤乎?抑尚他有知乎?’曰:‘我鄙人,不能远知。尝躬力役于县,窃观县之官长二人,其一人寅出酉入,尽心民事,不少懈,惟恐民之失其所也,而升迁去久矣,盖至于今民思慕之弗忘也。其一人率昼出坐厅事,日昃而入,民休戚不一问,竟坐是谪去,后尝一来,民亦视之如涂人。此我所目睹,其他不能知也。’朕闻其言叹息,思此小人,其言质而有理也。盖周公所陈无逸之意也,厚遣之,而遂记其语。”
宣宗临轩策士毕,还御武英殿。谓翰林儒臣曰:“朕于取士,不尚虚文,欲得忠鲠之士为用。其间有若刘蕡、苏辙辈,能直言抗论,庶几所望,朕当显庸之。”于是赋《策士歌》以示诸读卷官。
宣德间,有建言请设谏官者,宣宗曰:“祖宗建官有定制,但朕有过失,令中外大小之臣皆得谏,而纳之不为迕,岂不所得者多欤?”因谓侍臣曰:“三代以下人君,唐太宗善纳谏,当时之臣若魏徵、王圭亦善谏,故有贞观之治。”宋太祖尝曰:“‘唐太宗受人谏疏,常自引咎,不以为耻。不若己不为非,使人无可谏。’二者孰是?”侍臣对曰:“宋太祖所言为优。”曰:“宋太祖固是务本之论,然人所行岂能皆是?若禹闻善言则拜,汤从谏弗咈,改过不吝。禹汤犹取善于人,况其下者乎?朕以为人君者,当以太宗为法。”
宣宗闻内使韦宗盗官铜造镀金器物与外人,因谕侍臣曰:“洪武、永乐间,内府所贮钱粮,内官内使纤。毫不敢动。虽东宫亲王,不得取用。欲用者必奏请。今内官敢尔,岂得不罪?”又曰:“朕今日用一木水架,工匠饰以彩色,又间贴金。朕恶其华侈,遂命易之,而小人乃敢僭拟!”遂命司礼监榜谕各监局,有盗官物及僭分者,事发处死,知而不首,罪亦如之。
宣宗闻豹房勇士以民居宽好欲夺而居之者,命杖之一百,以五百斤枷号令儆众。召六科给事中,谕曰:“此曹敢轻易犯法者,恃中官为之救解,自今但中官传朕言释有罪人,并须覆奏始行。”
宣德五年八月朔,日当食,阴雨不见,礼部以为即同不食,请率群臣表贺。宣宗敕群臣曰:“古者人君所谨,莫大于天戒。日食又天戒之大者,惟能修德行政,用贤去邪,而后当食不食。朕以菲德嗣承祖宗大统,政理未洽,民生未遂,上累三光,祗惧惟甚,可比于是欤?传不云乎,‘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今以阴雨不见,得非朕昧于省过而然欤?况离明照四方,阴云所蔽有限,京师不见,四方必有见者,比之不食,天可欺欤?朕图修省以仰答天意。尚赖尔群臣匡其不逮,其止勿贺。”
宣宗与学士杨溥等语及治民之事,曰:“民之休戚,系乎庶官之贤否,何术可尽得其人?”溥对曰:“严荐举,精考课,不患不得。”曰:“近代有罪举主之法。大抵全才者少。明此者或不明于彼,善始者或不善于终,而一言荐之,岂能保其终身?故亦难乎举之者矣。大抵欲得贤才,当厚教养之法,教养有道,人才自出。若但责效于荐举考课之间,盖求什一于千百也。汉董仲舒言,素不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此诚知本之论。”
宣德六年三月,尚书胡濙等条奏户口事宜内一款,各处军卫有司常宜省谕旗甲里老人等,除有引客商外,但系他处人民,即报官拘审,发回原籍。若纵容不举,该管旗甲亲邻里老,俱坐以罪。按此法与保甲法并行,极可以防奸弭盗。
旧例,南京各衙门以公事诣北京者,悉自出资赁舟。宣德六年,宣宗闻之。曰:“南北皆京官,且南京官俸薄,治公事岂可自赁舟?”于是令南京五府、六部、都察院等堂上官,凡以公事诣北京者,俱给驿。
宣宗御左顺门,出御制《闵农诗》一章,示吏部尚书郭琎,曰:“朕昨宵不寐,思农民之艰难,能使之得其所,则在贤守令,因作此诗。卿常为朕择贤,毋使农民受弊也。”诗曰:“农者国所重,八政之本源。辛苦事耕作,忧劳亘晨昏。丰年仅能给,歉岁安可论?既无糠核肥,安得缯絮温?恭惟祖宗法,周悉今具存。遐迩同一视,覆育如乾坤。尝闻古循吏,卓有父母恩。惟当慎所择,庶用安黎元。”
宣德六年六月,新作礼部成,赐宴落之。命公、侯、驸马、伯、都督、尚书、侍郎、都御史、学士、祭酒及通政、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掌印官及本部属官皆与焉。
宣宗闻刑部系囚反狱,谕侍郎施礼等曰:“罪囚系狱,凡狱具,轻重各有宜施,尝闻太祖皇帝言:“仁于仁,不仁于不仁。’强盗何足矜悯,而姑息之?今之逸,如虎逸柙,人复被害矣。此由堂上官纵弛,故下人得以生弊。推情论法,尔亦当罪,姑停俸治事,必俟盗获而后与俸。盗不获,尔罪不免。”
宣德间,河南民言嵩县白泥沟地产银矿,民私烹炼,宜开官冶。命主事郭诚往,同三司官集民丁,发地得银砂四千余斤。烹三十余日,计用人力二千七百工,得黑铅五十斤,银二两,所得不偿所费。宣宗曰:“小人献利之言不可听,其罢之。”
宣宗因甘州卫千户姚宁等奏曲先之役多冒功升职,未惬人心,因谓兵部尚书许廓等曰:“升赏之法,所以酬前劳,勉后效。若有功不得,则才勇之人忿;无功而得,则侥幸之心启。将来何以使人?今宁等所言,宜令总兵官覆勘,务合至公,无惮改过。”
内官袁琦、内使阮巨队,初往广东等处公干,以采办为名,虐取军民财物。事觉,宣宗命凌迟琦、斩巨队等十人。因谕右都御史顾佐等曰:“宦者袁琦,以其自小随侍,颇称使令,升太监管事,辄敢恃恩纵肆欺罔,假公务为名,擅差内官往诸处,凌虐官吏军民,逼取金银等物,动累万计,致吏民含冤无诉,归怨朝廷。虽方面风宪之官,皆畏惮之,不敢以闻。鬼神不容,发露其事,已悉置极刑。尔都察院揭榜晓谕中外,凡先所差内官内使,在外侵占官民田地及擅造房屋,所在官司取勘明白,原系官者还官,军民者还军民。中外官民人等有受内官内使寄顿财物,许首免罪,若匿不首,事觉与犯者同罪。自今内官内使出外,敢仍前有犯,令所在官司具奏,治以重罪。知而不奏,罪同。”若中外军民人等,有投托跟随内官内使因而拨置害人者,悉处死罪,既又敕天下诸司曰:“朕恭嗣祖宗大位,夙夜寅恭,不遑暇逸。诚以天下者祖宗之天下,军民者祖宗之军民,军民安则天下治,天下治而后有以仰副祖宗付托之重。爰自临御以来,惟以安人为心,而内官监太监袁琦随诗曰久,肆其狡险,欺谩朝廷,假干办公务为名,朦胧奏遣内官内使,在外凌辱官员,毒虐军民,恣肆贪残,赃秽狼籍,金银以千万计,人不聊生。所在有司坐视民患,徒怀兢惕,默不敢言。天地不容,鬼神共怒,发其罪恶,已敕法司榜示天下。尔等其体朕恤人之心,务隆绥抚。民者国之本也,代天理民者君,为国安民者臣,尔等勉之,必使军民皆安于下,而无叹息愁恨之声,庶几尽尔等之职,不负朕委任之意,尔等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