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公报(1)
1941年5月,《大公报》获得美国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颁发的奖章,这是一个世界性的荣誉。张季鸾在《本社同人的声明》中说:"中国报,有一点与各国不同:就是各国的报是作为一种大的实业经营,而中国报原则上是文人论政的机关,不是实业机关。这一点,可以说中国落后,但也可以说是特长。"
张季鸾看重记者的作用,他对徐铸成说:"成熟的记者应该是第一等的政治家,美国的总统候选人不是有许多曾做过记者的吗?"他又说:"我们报人不可妄自菲薄,报人的修养与政治家的修养实在是一样,而报人感觉之锐敏、注意之广泛或过之。"
1938年4月,范长江回到《大公报》汉口馆,张季鸾认为一个合格的报人要写社评、编稿件、做标题、拼版、看样,样样都拿得起来,不仅要能跑,还要能坐、能熬。张赏识范长江的才华,也有意培养他、让他磨练一下,所以当他提出做"要闻版编辑"时,就答应了。没想到他只值了两天夜班就大发牢骚,对王芸生说:"我不能这样出卖我的健康!"向来温厚待人的张季鸾先生十分生气:"出卖健康?我们出卖了一辈子健康,从来没有怨言,他只做了两天就受不了,叫他走!"
徐铸成说,张季鸾的文章之所以常常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就在于"字字句句,朴质沉痛",就在于他不仅有见识,站得高,看得远,看得深,同时也在于他的"笔锋常带感情".俞颂华在评价王芸生文章为世人所传诵时也说:"他富于热情,所说的话,常能打入读者的心坎。所以他的文章,始终能动人心弦,不致与无党无派的民意脱节。"王芸生自己在《新闻记者怎样立言》中说:"要热情,才能使'笔端带有感情',才能在笔下表现文字的生命和活力。"
《大公报》总编张季鸾学识渊博,交游广泛,三教九流,无所不包。1941年9月6日,张季鸾在重庆病逝,海上闻人杜月笙赶赴重庆,扶棺痛哭,连声呼叫:"四哥!四哥!"悲痛万分,如丧考妣。病重期间,蒋介石曾亲往医院探望,蒋氏唁电有"握手犹温"之句,挽联曰:"天下慕正声,千秋不朽;崇朝嗟永诀,四海同悲。"
作为大出版家,王云五跟张元济不同。张是纯粹的夫子,搞出版仍关注一个"学"字;王云五不然,他着眼于一个"商"字,有人说他是世界上最理想的出版商。他自承:"出版事业犹如开饭馆,要饭馆出名,必须要有名厨,厨子比老板还重要。他要拥有支配全饭馆饮食的全权,才能端出来精彩的菜肴,以飨食客。出版家最好是读书人,书读得博,不一定要专,这样才能推出各类可读的书。"
王芸生从1941年到1949年主持《大公报》笔政。这八年,他为了坚持言论独立,多次碰蒋,蒋介石请他兼军委会参议,送来聘书和薪水,被他退回,颇不给面子。1947年,中统特务抓了《大公报》记者唐振常,他便给上海市长吴国祯去电话:今天不放人,明天就登报!
毛泽东在延安时期除"党报党刊"外,读得最多、最用心的报纸就是《大公报》。直到1958年,毛还对吴冷西说:"张季鸾摇着鹅毛扇,到处作座上客。这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观察形势的方法,却是当总编辑的应该学习的。"
1948年,王芸生应毛泽东之邀赴解放区,行前,他专门找来《解放日报》,翻看了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一文。看后感慨说:"这就要挨枪子儿啊,那我过去岂不是要挨800个枪子儿?"
1945年,毛泽东飞抵重庆,与蒋介石进行举世瞩目的和平谈判。期间,他曾两次约见王芸生,单独交谈甚久。后来大公报馆回请毛泽东,宴会后,毛当场为《大公报》题词:为人民服务。
1933年,离柔石等"左联五烈士"被杀害已整整两年,当时的报章都不敢载这事。《现代》杂志编辑施蛰存后来回忆鲁迅的名文《为了忘却的记念》,"这篇文章曾在两个杂志的编辑室里搁了好几天,编辑先生不敢用,才转给我".施也"有点踌躇"、"不敢决断","请老板张静庐先生拿主意。张读后沉吟不决,考虑了两三天,毅然决定:上!那理由是:一,舍不得鲁迅这篇异乎寻常的杰作被扼杀,或被别的刊物取得发表的荣誉;二,经仔细研究,这篇文章没有直接触犯统治者的语句,在租界里发表,顶不上什么大罪名。"
成舍我办报多经磨难,军阀、党国领袖、上海滩流氓等等多刁难过他,甚至置他于死地,他经历了一个时代报人的"不幸"和"幸".张宗昌杀人不眨眼,没过几年,成在中山公园常见张闷坐来今雨轩,搔首无聊,屡想跟他攀谈,他只是报以微笑。成舍我得罪汪精卫时,朋友劝他妥协,他拒绝了。"日寇投降,我到南京,最近一个月以前,当我在南京挂出了《民生报》招牌的那一天,我从中山陵回来,经过所谓梅花山'汪墓',只见许多人在他墓前排队撒尿。"
成舍我在重庆办《世界日报》,对社内一切措施严管,甚至规定职工伙食只许吃糙米,做菜不放油。职工因工作劳累,营养不好,迭次要求改善伙食,成始终不许。1945年4月12日美国总统罗斯福去世,消息在当日中午传到重庆,报社职工正在吃午饭,成舍我到食堂宣布这个消息,并说:"你们看,罗斯福是金元王国的总统,营养应当是很好的,可是他也死了,可见营养的关系不大。"话未说完,全室哗笑。
成舍我办报对记者管理很严,他每天亲自比较报纸版面的优劣,树立几个"假想敌",如以北京晨报和天津大公报作目标,摘记自己有什么特点,人家有什么占先,凡认为落后于人的,属于外地的即用函电责询驻外记者。1947年某日,南京特派记者所发专电报道某地发现大乌龟的一条新闻,即据以刊布,次日另外几家报纸所报道的不是乌龟而是玳瑁。成当时很恼火,立即发致南京一电,内有"人皆玳瑁,我独乌龟"之语,员工见此电稿者莫不失笑。
成舍我16岁时立下志愿:"办一份真正独立的报纸。"他从事新闻业80年,坚信"新闻是第四种权力,是监督政府的力量".他去世前一年,因病住进了医院,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说话,他每天仍挣扎着手书"我要说话"四个字。
国共内战时,储安平在《观察》停刊前说:"政府虽然怕我们批评,而事实上,我们现在则连批评政府的兴趣也已没有了。"
1947年初,徐铸成拒绝政府投资10个亿控制《文汇报》的意图,当着陈立夫、吴国桢、宣铁吾、潘公展等人的面,他说:"《文汇报》是用我的墨汁喂大的","不接受任何方面的津贴和政治性投资。"话谈到最后,上海警备司令宣铁吾对徐铸成说:"佩服佩服。今天这个场面,你能顶下来,真不容易。我宣铁吾对不起你,曾封了你们七天门;今后,你再怎么骂,我要是再动手,不是人养的。"徐回答说:"言重了,我只是凭良心办报而已。"
徐铸成评价民国报人:"邵飘萍、黄远生诸先生富有采访经验,文笔恣肆,而不长于经营。史量才、张竹平、汪汉溪诸先生工于筹计,擘画精致,而不以着述见长。在我所了解的新闻界前辈中,恐怕只有胡政之先生可称多面手,文、武、昆、乱不挡。后期的如成舍我辈,虽然也精力充沛,编辑、经营都有一套,但手面、魄力,似乎都不能与胡相比。"
1948年7月,陈铭德、邓季惺夫妇创办的《新民报》被勒今永久停刊:"查南京《新民报》屡次刊载为匪宣传、诋毁政府、散布谣言、煽惑人心、动摇士气暨挑拨离间军民地方团队情感之新闻、通讯及言论……"身为立法委员的邓季惺当场抗议说:"这个命令所援引的所谓《出版法》,是立法院所没有承认的北洋政府时代遗留下来的单行法,是无效的。"她的抗议自然无效。
20世纪40年代,复旦新闻系讨论"系训",有教授提出"打成一片",立刻受到同学的欢迎,觉得一是通俗易懂,二是强调新闻记者和人民站在一起,三是这口号从延安传来的。眼看就要举手通过了,陈望道却提出"好学力行"四字,认为这才是对新闻人更根本的要求。最后,陈望道的提议获得通过。
王芸生以《大公报》闻达社会,中共建国,他仍难以放下架子。有一次,在各报负责人的会议上,谈起一件小事,时为华东新闻出版局副局长的张春桥夸夸其谈一通,说得完全不对,王芸生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的话,说:"唉!不是那么回事。"同时,习惯性地用手往上轻轻一挥。谁知张春桥勃然变色,冷嘲热讽说:"我是打仗进上海的,原是土包子,不像王先生那样和大人物往来,见过大世面。说错了,请你王先生指教。"此语一出,举座无言。
"雷震案"爆发后,殷海光不顾个人之安危,与友人共同发表了轰动一时的《〈自由中国〉言论撰稿人共同声明》,要求文责自负,并声言:"我们认为这种举措,关系乎我们个人者尚小,关系乎言论自由者大,关乎中国政治民主化前途者更大……"读后让人慨然系之。雷震出狱后,自购墓地,除预留雷震夫妇二人的墓穴外,另有三座,为安葬亡儿、移葬早逝的老友罗鸿诏和殷海光而建。
《一份血写的报告》带回北京后,陈禹山先交给部主任卢云审,而后由副总编殷参和总编杨西光审,但考虑到所披露的是发生在新中国的极其残忍的法西斯罪行,又有"好像是揭露无产阶级专政、揭露党的领导、太血淋淋、影响不好"等反对意见,稿子最终送交胡耀邦审阅。据杨西光传达,胡耀邦一字未改,准予发表,但是说了一句话:把行刑前割喉管的那句话去掉。正是这一指示,《一份血写的报告》见报时,抹去了直接表述割喉管的文字。但是文章发表后,许多读者打电话追问"把她按倒在地,惨无人道地剥夺了她用语言表达真理的权利"到底是什么意思。陈禹山和编辑部干事吴力田无法搪塞,只好如实告诉读者,是指割断了喉管。一位读者听后,在电话里哽咽说:"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一文在谈到被害的刘和珍君的一位战友时写道: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伤痕。当年有棍棒的伤痕而被枪杀的叫虐杀,而今我们割断气管再去处决,这叫什么杀?假如鲁迅活着,他会含蓄掉吗?他会怎么写?"
老记者戴煌在几十年前有一份《万言书》:翻开我们的各种报纸刊物,再对照一下我们的内部材料和各种参考资料,我们就会有非常触目惊心的感觉,我们的光明与伟大被过分地宣扬了,而我们的黑暗与腐朽被偷偷地掩盖了起来。这是一种不相信人民的行为。
萧乾总结:理论,理论,充其量不过是一张地图,它代替不了旅行。我要的是去体验。我要采访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