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鸟西会月生东,百岁光阴苦乐中。
碌碌不知身在梦,到来万事转头空。
话说人生在世间,是一场大梦。自那王侯将相,以至士民吏役,都是梦中的人,山河大地,苑囿楼台,都是梦中的景,贵贱升沉,穷通寿夭,这是梦中的遭际;忽聚忽散,或哭或笑,这是梦中的变态。
古时有个轩辕黄帝,当昼而寝,梦游华胥国。华胥国的人,无贵无贱,无谄无谤,一味浑厚平等温良。黄帝醒来,欣然自得,天下大治,就如那华胥国一般。这叫做华胥梦。
又有个楚襄王,同了个宋玉大夫游巫山,日中在高唐隐几而卧,梦见一个绝色的美妇人,丰姿艳丽,态度娉婷,环佩姗姗而亲。楚王问道:“卿是何人?”那美人答道:“妾是座山神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今日大王游幸到此,妾特来奉侍枕席。”楚王大喜,就而幸之,醒来心恬意适。教宋大夫作赋,纪述其事。这叫做高唐梦。
又有个淳于棼炊酒于槐树下,大醉,回去睡在榻上,梦见两个青衣使者上前道:“我奉槐安国王命,特邀明公。”即指那古槐,引进穴中,见大槐安国王道:“南柯郡乱政,屈卿为太守。”十日梦醒,追寻看那槐树,只见槐树下有一穴,明亮可容一榻。有两个大蝼蚁,就是两个国王了。又有一穴,直穿在南边一株上,就是南柯郡,这叫做南柯梦。
又六朗南宋有个谢惠连,十岁就会作诗作文。其兄谢灵运,但是有著作,对了惠违,便是佳句。一日灵运在永嘉西堂,思索一首诗,不能成就,忽梦见惠连,便得“池塘生春草”之句。这叫做西堂梦。
又唐时有个卢生,在邯郸市上与吕翁同寓,侯主人煮黄梁饭。这卢生对吕翁说自己一生的困苦,那吕翁便去囊中取出一个枕头,递与卢生说道:“你试睡这枕,必然荣耀,万事如愿。”卢生就睡,但见身子进枕中,不多时,登科及第,出人将相,五十年荣华无比。忽然打个欠伸,醒来吕翁在旁边坐着,黄梁尚未熟。这叫做黄粱梦,又叫做邯郸梦。
又有李白之母,梦见天上长庚星坠在他怀里,便生出李太白大才子来,这叫做长庚梦。
春秋时,秦缪公梦到上帝之所,看奏《钧天广乐》,上帝赐之神策。秦国自此便昌大起宗,这叫做钧天梦。
战国时郑人采樵野外,遇见一只鹿争跑来,那樵夫即忙拿石打死这鹿。恐怕人瞧见,便藏在沟壑里,用芭蕉叶遮盖着。过了一会,就忘了藏鹿的所在,便疑做是梦里,随路行来,自言自语说这事。旁边有人听得了,便去寻取了这鹿,回家来告诉人道:“樵夫说梦中亡了鹿,不知所在,我去跟寻得了鹿,这樵夫还在梦里哩。”这叫做蕉鹿梦。
是时有个庄周,则做庄子,梦中见蝴蝶栩栩飞来,不知是庄周梦蝴蝶,蝴蝶梦庄周,这叫做蝴蝶梦。
以上都是梦中说梦,只因那情想上来的。我如今说一个真大梦。什么真大梦?是时新的阴阳二梦。千梦万梦,总是一梦,何分阴阳二梦?看官们,待小子先把这阳梦细细地道来。
醒言
天地一梦境也,古今一戏局也,生人一幻泡也。荣枯得丧,生死吉凶,一影现也。惨为凄风愁雨,舒为景星庆云。泰则小往大来,亢则阴疑阳战。遍恒河沙界,历千百亿劫。其间昏昏浊浊,如痴如醉,总为造化小儿所播弄。
农夫野老,樵牧竖,山林长,无亢天之权。饱眠饥饭,问月寻花。忽然长啸数声,忽然痛哭一顿。任它匠心笑啼,尽自受用。此梦中恬适世界也。想无颠倒,神无驰逐,魂魄自有安顿去处。成仙作佛,证菩萨道,定在此等辈中,断不受轮回饿鬼诸恶趣。有一人焉,欲以蜓而撼铁柱,欲以燕雀而学鹏飞,遂致杀气弥天,忠魂涂地,九原之鬼夜哭,六月之霜昼飞。漫漫荡荡宇宙,结成凄凄惨惨长夜不旦之乾坤。人钳舌,路重足,小儿止啼。五六年来,恍入幽冥道中,使人生几不知有何生趣。此又梦中惊怖世界也。
天心仁爱,明圣当阳,群险露消,英雄雷奋。不啻天半霹雳,震起人睡梦,搔首碧翁,岂真无意斯人哉!生百魏忠贤,以乱一时忠佞之局;正生一魏忠贤,以定千秋忠佞之案。烟销焰灭,骨解肉飞。一转瞬闻,历尽荣华寂莫、生杀烦恼,出尔反尔诸业报。嗟嗟!忠贤不足惜,彼似忠贤者,可复从梦中说梦哉!
长安道人知忠贤颠末,详志其可羞、可鄙、可畏、可恨、可痛、可怜情事,演作阴阳二梦,并摹其图像以发诸丑,使见者闻者人人惕励其良心。则是刻不止为忠贤点化,实野史之醒语也。今而后华胥子可蘧然高枕矣。
戊辰六月砚山樵元九题于独醒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