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魏进忠受了这相士大恩,又再三叮咛,便一意进京来。但是一个人儿,又没有相识,难寻下处,且暂住在客馆里,再作区处。到前门上故衣铺里,买几件绸缎袄儿穿着,好去做些勾当。心里想道,“要去找李贞、刘,只因自己净了身,面目都改变,他们问起这缘由来,如何对答他,却不羞死了人!身边虽是有些银子,又不会做什么买卖,只是坐食山空。”闷闷不乐,左思右想,没个计策。日里到街坊上闲闯,晚间回到馆中。看这些坊上人,有行医卖药的,相面算命的,堪舆卖卜的,说评话、弹词、走唱、扬花的,耍拳、撮弄、跑马、踹索的,零卖苏杭杂货、背笼儿、摇丁当的,在那里掷色摸牌的,下象棋、打双陆的,吃酒猜枚行令的。进忠看得心里便痒,想着相士的言语,就不敢了。只有客伙中交际分子儿,要搭在里头,随众解闷则个。看看混过半年,盘费了二十多两银子。置办些衣服,又去了二十多两。只剩得七十来两了。暗想道:“再住半年,便都销化。若是弄完了这银子,又是一个死也!”心里算着:“只是放管利息,又重又快便些。”
这许多客伙中,只有几个行医的说得来些,早晚亲近,如骨肉一般。进忠常看他们赌钱。有的输了。便向进忠借钱;顷刻间赢了,又加利还。随借随还,果然利钱生得快。又混了半年,不想这行人有惯输不赢的。今日又借些翻本,明日又借些翻本,把本钱只管加重了。利钱且不提起。有害病的,逃去的,连本利都没了。这些银子,一年来都完结,只剩得些衣服行李了。有两个相好的,一个叫做罗钺,一个叫做滕云,商议道:“魏官儿,是我们道中这几个人负了他。本钱都没了,教他如何过日子?我们两个合他出去,做生意混帐吧。”进忠也没奈何了,只得随着他们走。到了一处城市头上,便大张告示,称说某王府差内官来施药,上边坐着的就是进忠。看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着乌纱嵌线卷顶的内相帽儿,身穿一件四不像的绯鱼天青缎子袄儿。腰间系着一条镀金荔枝花的窄带儿,脚踹着一双尖头时样的皂靴儿。虽不是驾前差来的中使,也疑道藩府济人的医官。
这些看的人挤挤簇簇,围将拢来。那罗钺口里说许多铺排滩头话,又讲见个故事,这是聚人法儿。滕云手里撮药,眼里看人,相着一个土巴,便骗他几钱银子。罗钺道:“说病发药,分文不取。”滕云道:“千人吃药,一人还钱的。”两人说话虽然不同,骗人心肠原是一样。每到一处地方,做了十日、五日,又走到一处去了。随处鬼混。弄得些钱来,嫖的嫖,赌的赌,吃的吃,穿的穿,再不得实际的。进忠随着他们两年,单单还是个光身子。只看些外路光景,学得些油花行径。
这行人原来没信行的,又三零四散去了。进忠一个儿弄不通,想着那相士的言语,复到京师来,又是一番落泊了。如何存济,整日闲荡。只见正阳门内开酒馆的揪着一个卖水的人打着,说缺了他家的水。进忠上前去劝解开了。那卖水的道:“只因这几日身子不快。挑不动哩!”扯进忠到小酒坊里,喝碗靠柜酒儿。进忠便问那卖水的:“你一担赚多少钱?”那人道:“只凭力气,甜水五个钱一担,苦水两个钱一担。但是挑得动,一日有六七十钱。”进忠暗忖道:“京师的钱,一分银子总得六个,倒有一钱多一日,十日就是一两,一个月就是三两了。好过日子的。”便对那人道:“老哥说身子不爽利,待俺替老哥挑几日何如?”那人笑道:“爷是中贵人,肯做这下贱事?”进忠道:“出于没奈何。这还是个生意,自食其力的,胜过那花子万倍。”那人也暗忖道:“俺身子劳倦,巴不得个人帮着。相他只好暂时,不是个常情的,且留他挑着,待俺调养身子旺了,再作区处。”便对进忠道:“听爷这个话,是真心了。可肯到俺家住吗?”进忠答应道:“自然,咱原没有家。”袖里摸出银包来还酒钱。那人按住银包道:“小的方才多谢爷。原本不相识的。极力这等劝解,使小的不曾吃亏。这杯酒不敢说是酬谢爷,略表小的孝敬。又蒙爷怜惜俺的身子,到小的家里去,还筛好酒管待爷哩。难道这几个钱,倒要爷还?”进忠听他说得明白爽快,笑嘻嘻地收了银包,拱着手叫声:“多谢。”那人打发了酒钱,引着进忠同回家去。进忠想道:“随缘度日,待我时来。”
说这卖水的引着进忠,走入一条胡同里,望个矮门敲两下,只见个老妈儿出来开门。这老妈儿看那人头蓬发乱,便问道:“儿,你被人打哩?”那人回言道:“儿子这几日身子不爽快,挑不动水,正阳门内酒馆里,道是缺了他水,把儿子打了。多亏了这位爷劝解,儿子才不十分吃亏。”这老妈儿听得儿子这些话,使对着进忠笑吟吟,拜几拜道:“多谢爷!多谢爷!请坐。”那人搬条凳儿,进忠坐着,妈儿进去烧茶。那人道:“不敢动问爷贵姓?”进忠道:“咱姓魏,排行第二。”那人道:“是魏二爷。小的早晚好称呼。”进忠道:“要图个方便,我和你只是兄弟相称便了。老哥贵姓?”那人道:“在下不敢高报,只叫牛小七便是。”那老妈儿双手捧出一盏茶来,递与进忠。小七对着妈妈道:“妈,你老人家陪着魏二爷,待儿子去筛壶酒,买些菜肴来。”竞出门去了。进忠瞧着房屋虽小小两间,倒也洁净。只有这个妈妈在家,正好相处。那妈妈问道:“魏二爷,俺儿子几时相认的?”进忠道:“今日偶然相会,多承他好情,留咱家来要同住。”这是进忠的乖处,试这老妈儿口气如何。那妈妈道:“二爷肯住,便极好,只是不要嫌房屋窄狭,茶饭腌。老身伏待不周,日用淡泊,都不要见罪便好。”进忠暗喜道:“小七是个粗直人,妈妈又是贤惠的,又像个没媳妇的。事事相巧,住得,住得。”便答这妈妈道:“咱一家儿住了,就是骨肉一般,妈妈怎说这话。”妈妈又道:“俺这儿子极肯结交人的,只是好吃酒,赚的银子都吃掉了,也不想娶房熄妇,老身又老了,且是自已有劳倦病在身子里,时常要发作的,生意做不得。缺了人家水,捶门上户地嚷叫,急忙要个人帮,哪里得来。”进忠听了这些说话,暗喜道:“这老人家把家常事一盘都托出了,正合着我的巧,我又合着她的巧。”只见小七提着一坛豆酒,拿些腊肴进门来,收拾晚饭。妈妈一齐坐着,尽欢而饮。两人醉倒。妈妈支起床铺打发进忠睡了。
次日门上来叫水的甚多,牛小七正病发,又中酒。进忠便扎缚起来,挑着水送到各家去。十数日间,满街满胡同嚷的是太监卖水。
一日挑水从殷内相私宅门首经过,正遇着殷内相送个礼部衙门员外官出大门来,恰恰瞧见进忠,便叫管门人唤进忠,只得随了来。管门的先进去通报,殷内相随即出来升厅坐着。进忠撩衣磕头。殷内相道:“你起来,看你这个汉子是个乖巧伶俐的,怎的去卖水?”便问道:“你是哪里人,几岁净身的?”细细盘问。进忠合该造化到了,平素人前要说假话的,唯有这日,把前前后后真情,都告诉殷内相知道。殷内相喜他是个诚实的,便道:“我这个宅里,正用得着。你就在这里,不消去了。”进忠便磕头谢道:“多蒙老公公收录,天覆地载之恩。”殷内相使吩咐掌家的与他月粮听用。进忠将挑桶送还牛家,辞了母子,回到殷宅。殷内相每自夜饮,要他弹唱,就着他教习起一班歌童,分外赏他教师钱、四时衣服。又常时给他好酒肴,受用不尽。殷内相又用他做个随身,带进大内。出入管事甚是爱着。正是:
若得贵人拾眼看,受恩深处便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