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群凶聚会,日夜造谋,要奉魏忠贤做到极处,一步步要学那篡汉的王莽、曹操行事,弄权的赵高、董卓行径。这个赵高要试众人向他背他的心迹,在秦二世面前,把个鹿来指道是马,那谄媚阿附他的。就说是马了。那忠直不附他的,争道是鹿了。附他的便得高官美爵,拗他的寻些事儿杀了。那董卓结交文臣蔡邕为知已,招武将吕布为义子,把持朝政,杀害善类,筑坞、拥金穴、聚财货、蓄伎女。这两个贼臣弄权,或无异志。当时王莽图叛,先要人称功颂德,后自己以势凌人,专权乱政,欺上愚下,空做了一个万载骂名的贼子。可笑这些称颂功德的人。不道那王莽能得几时受用。天生一个光武好皇帝出来了。就是那曹操,造逆谋,杀忠良,要朝廷封公封王,作威作福,一门荣贵,四海离心,哪知司马懿机在身伴了。这些帮魏的,先自丧了廉耻,坏了心地,能有几人得实际哩?这都是前代的事,不在话下。
且说魏忠贤要人称颂,只图富贵,借着大工的名鱼,竭天下的财力,削国家的元气。开了多少弊端,起发了无数的金钱,卖官鬻爵,招权纳贿。公用的十分不及二三,私得的十分倒有七八。都侵渔作为已物,载归肃宁家中,就似银山金穴了。因此请筑肃宁城,学那董卓筑坞的故事。到那三殿工成之日,那称功颂德的,沸然起了,却像聚讼公庭的不能尽述,略举一二:
“门殿工程,欢第告成。皆赖厂臣擘画出之独断,经营运以真心。举数十年难就之工作,千百万莫措之浩费,一日奏功于俄顷,节约于无算。”
“笃生元臣,荩诚映日,谋画规天。治国之法治工,曲木不加粱柱。课吏之务课艺,秋毫莫肆侵牟。心计运乎无限,省金钱何啻亿万。指使联于有位,董将作,捷于公输。”
“稽核有法,半镪无冒破之虞;省试为勤,百工有兼程之绩。”
“经画有方,鼓舞有术。一人得一人之用,一日课一日之程。有玩憩,自无虚靡;无稽延,自无破冒。”
是时内外都进这些谀词,如有一个不称颂的,魏忠贤立刻就处他了。轻则迫诰命、削仕籍,重则坐赃拟罪,把个身家性命轻轻地送了。因此朝延叙功,把魏良卿比例开国功勋,先封肃宁伯,不及一月,加封肃宁侯了。骤升崔呈秀工部尚书。各衙门督率工程官,都加了京堂职衔,仍管本衙门的事。又把匠作夫头张凌云、陈大同等都做了京堂,俨然乘轿开棍,反要两衙门引马避路。倚着魏忠贤的牙爪,凌轹缙绅,笞挞士民,不在话下。
且说太祖爷设立五城御史、五城兵马司、缉事衙门,原为京师四方人杂处的所在,奸宄易生,着他们各自巡缉地方的。魏忠贤要立威压制人心,希图封拜,便擅违祖制,不由五城,竟纵厂卫广布番役,以为鹰犬,横行肆毒。没些风影儿,捏成圈套,任他索诈无厌,闻口间有些怨气的,拿钱来买嘱这一行人,造出谋来,随你皇亲国戚,经他们手也要弄死了;再发到镇抚司,登时打死。因此人家房闱之间,不敢提一个魏字。缙绅之家,不敢带一纸家书。但是魏忠贤要杀人,便叫厂卫告为机密重情,分付许显纯严刑酷拷,送刑部锻炼,拟成死罪,不待时日便斩了。无端把个辽民武长春扭做李永芳的女婿,罗织他是个奸细。众人以为缉获有功,称颂道:“厂臣志切忠君,心怀补衮。搜剔异弊,摘发神奸。”“首获巨憝,大挫强虏。功高绩茂,赏赐膺及优祟;虑远谋深,茅分荣加列等。”
是时被这些番役任意诛求,假托缉访,株连无辜,枉杀良善,不计其数,都做了功绩。那称颂的又不计其数。因此朝廷叙功,又封弟侄一人为安平侯。魏忠贤心尤不足,又与党恶诸人商量,逐了袁祟焕去,把锦宁三捷的事,作为已功,要封王封公哩。
话分两头,且说锦宁这三次奇功,都是袁抚台的。那时奴酋来攻宁远城,袁公用火攻,炮石打死了奴贼有数千人,又打伤了数千人。奴贼大败回营,都放声大哭。这个老奴酋。叫做努尔哈赤,自从作乱以来,未尝有这样大败。老奴酋,鞑子们称呼他是老罕。满身都是重伤,又阵亡了两个儿子,兵士死伤了大半,日夜忧煎,生个大痈疽在背上,死了。虏中便大乱起来。还有五个儿子,相争要做酋长。有两个驸马,一个是李永芳,一个是佟大年。这两个驸马说道:“大家不要争,只凭抓阄儿定主。”便宰牛杀马祭天。这兄弟五人对天祷告道:“但凭阄下,立为主。”五人一齐跪着,两个驸马做成一样五个阄子。一个王字,四个臣字。盛在金盒儿里盖着,对天一摇,拿向五个人面前,掀起了盖,一人拈一个,挨次开看。第四个儿子正拈着,立做酋长,主着国事,歃血为誓。便在营中焚化老奴酋的尸骸。天上落下大星如斗,却像天崩之状。这些奴赋,吓得一个个魂都掉了。骨头都酥了,呆痴痴的半日,慢慢地拾着老奴酋的骨殖,装入皮袋儿裹在马上,夜至五鼓,撤兵往沈阳去。造成金匣,盛老罕遗骨,葬在城下,卷旗息鼓归本国去了。有被掳地方士民,督抚袁开谕道:
示谕辽东官兵士民,及金白东西各忠义等夷知悉:奴酋暴虐逆天,坏我辽土辽民,杀戮附近各夷,天人共愤。今违天冒暑,犯我封疆。西域一战,是天亡奴贼。但中有所伤者。多是我辽人、我属夷。我心深为悯至。奴酋不量力,远攻宁远,又被我兵杀死无数。如锦州城南,亦被我兵杀死者多。连日他的动静,我岂不知?欲加兵于巢穴,虑恐玉石不分。所以稍缓,以待西南之大兵到日,同你们约定的机关,里应外合,岂能逃哉?你们得便下手,不必太速。东西恭顺属夷,速去宁远投降。我辽东之众,不必赴宁远投降,可在此共图灭贼,失封候之爵,宁加被奴逼死于矢石之下乎?奴如轻视锦州,锦州官兵无不用命杀贼。他若速临城,速死。迟临城,迟死。只恐他原望锦州,他的巢穴,倒被我水兵陆兵剿得空了。那时奴贱有家难奔,后悔何及!你等有忠义者,速图之。勿失前言。特谕。
说这魏忠贤欺天、欺君、欺人,要图封王封公,便把锦宁大捷的奇功,扭做自己名下。叫这些干儿义子说欺心黑话,诳妄朝廷。把一个建功立业的袁崇焕,说他暮气难鼓。物议滋众,又不与他封荫,嗾他告病回去了。这些心腹都来称功颂德道:
“逆奴煽祸十年,狂烽恶焰,从此一折之者,皆敕厂臣,干国精忠。一切器械粮草,尽心筹画,预切绸缪,用人之效,奏此肤功。”
“锦宁之守,三战三捷。奴酋伎俩已尽,狼狈归穴,皆赖厂臣筹画于帷幄,将士戮力于疆场。奏未有之肤动,振积弱之暮气。”
“宁锦危急,羽书狎至。厂臣仰念宵肝,不遑宁处。调集援兵,以图万全。而马匹、而粮饷、而器械,悉督发不遗余力。若奉调士卒,依期前至,东顾之忧,不借之以消释哉。”
“锦宁之捷,大振积麾,皆赖厂臣一腔忠诚,万全筹画。恩威造运,手握治平之枢;谋断兼资,胸涵匡济之略。安内攘外,济弱扶顷。念殊勋之难酬,宜恩加之中锡。”
是时有个吏部尚书奏为:“元臣殚心为国事,奉圣旨,魏忠贤报国心丹,吞胡壮志。严正戎备,立三捷之奇功。雪耻除凶,洗一年之积恨。绩奏安攘,坚列山河。宁恶彝典,昭然世爵,褒封允当。”
却说举朝称颂,叙功加封魏良卿为宁国公。又有一班丧心病狂无耻的兽生陆万龄等,上本称魏忠贤功德,比禹、汤、周、孔,要朝廷封王,国学建祠。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一日,陆万龄等在国子监动土起工。次日便是天启爷晏驾升天了。这二十日内,魏忠贤乘着弥留之际,矫旨封了客氏的儿子候国兴、弟客、侄客光先,都荫封锦衣卫都指挥都督同知。又赐客氏坟地山田若干顷。魏氏一门,公一人、侯三人、伯二人、锦衣五十人、尚宝司司丞一人、亲族锦衣若干人,第宅庄田不计其数,玺书铁券无算。
那时有个兵部尚书霍维华,持正不肯复魏忠贤封宁国公这一本。魏忠贤便把袁祟焕革了世荫,闲住去。霍维华对给事中许可征说道:“京师里眼中不曾见鞑子的人升官荫子,袁抚台身家性命,在彼处与挞子觌面,倒不与他恩典,本部有何面目见人?如何服得边疆拼命效死之心!”上本争论,情愿把自己的加级世荫让与袁崇焕。那魏忠贤大怒,面骂霍维华。霍维华道:“封疆本都的事,不得不争。本部在内元功有荫,抚臣在外有功无荫,不敢不让。”这时节魏忠贤正要居功于内,霍维华要居功于外,两个相左了,霍维华又对魏良卿说道:“五等之爵,系开国元勋,不过几人。目今只有擒得奴酋,复得辽东的,方可以当这封拜,其余不足说是功。”魏良卿即时把这话对魏忠贤说了。魏忠贤又大怒。
次早百官到干清门问安,礼毕,有个李太监叫做李永贞,先发言道:“如今外面有人说闲活。”魏忠贤大嚷道:“外面有人说我无功,这些恩典俱不该到我的。我如今都不受了!”众官员都担着惊,不知这话是为哪个发的。霍维华道:“为我。”魏忠贤便擒拳擦掌,狠巴巴地,就似狼虎一般,信口捏出话来污蔑人。恨不得杀了袁崇焕、霍维华才快活哩。众官员个个面上失色,霍维华走到西角门,对四位阁老说:“本部即告致仕了。这样光景,性命不可保。若止是削夺,但愿早早成就我去吧。”次日矫旨,宜霍维华到会极门。魏忠贤手付圣谕一道。霍维华捧出,心里忖道:“毕竟是边塞上一件重大难做的事,来处我了。”开读看时,却是为客氏要荫他儿子个伯爵哩。霍维华不肯,只拟得一个锦衣卫指挥。魏忠贤道:“霍维华三次违拗我了!”大怒,又在干清门问安礼毕的时侯,对了众官员面前,把霍维华大骂。霍维华便注籍辞印。魏忠贤差番役缉访,没什么过失。这个李贞寻霍维华的旧奏章。捏成事端。魏忠贤袖着与阁下看完,拿霍维华家童、兵部长班两项人,发镇抚司许显纯拷打,要他首告,罗织罪端。阁下道:“他已经去了,如今何等时,还要做这等的事。”魏忠贤便道:“且放着他。”
八月二十日天启爷病笃之时,霍维华削职回籍。这便是魏忠贤生夺锦宁的功,来封个宁国公,与魏良卿做哩。可得享用吗?正是: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
魏氏一时荣耀,千古罕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