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魏贼虽然在镇抚司,倒是亨用的。为什么来?这本司的理刑官和那些狱卒,都是他的牙爪,平日间受恩的。就是各衙门问官,也是往日有些情分的,踌躇难下手。因此十一月十三日文书房特传出圣谕一道:
朕览诸臣屡疏,陈列逆恶魏忠贤滔天大罪状,朕已洞悉。切思先帝以左右微劳,稍加恩宠。忠贤不思尽忠报国,以酬恩遇,乃逞恩植党,怙恶肆奸,擅作成福,难以枚举,略数其概。将皇兄封成妃李氏,假旨革夺,至今含冤未雪;威逼己封裕妃张氏,立致捐生,虽死九泉,其目未瞑;借旨擅将敢谏忠直之臣,罗织削夺,惨毒备至,串同心腹,酷刑严拷,诬捏赃私,立毙多命。他若蹇谔痛于杖下,善良枯子立枷。臣民重足,道路侧目。而奸恶身受三爵,位崇王等,极人臣未有之荣。通同容氏,表里为奸。当先帝弥留之时,犹复叨恩进秩,无有纪极。今赖祖宗在天之灵,二犯罪恶次第毕露。朕心又思忠贤等,不止窥攘名器,紊乱刑章,将我祖宗蓄积库贮传国奇珍异宝,金银财物,朋比盗窃,几至一空。何物神奸,大胆乃尔。本当寸磔,会梓官在殡。姑置凤阳。即将二犯家产,着锦衣卫会同五城御史,亲诣住所,将家资庄田,及违禁等物,尽数籍没入官,逐件开列具奏。其原籍违式服舍等项,着落有司,清查具奏。如有隐慝等情,许据实纠参,一并连坐,亦不许株连无辜。其冒褴弟侄亲属,俱发姻瘴地面,永远充军。呜呼!大奸脱距,国典用彰。自罹于辟,情罪永孚。
特谕
魏贼即时收拾起身,点那平日养的壮土一千人,买着麻布袋一千只,包裹着金银缎匹,雇着一百乘车子,骡马一千匹,都装着货物。魏贼自坐在大轿里,周围近身的,都是向来受恩的。死士三百人,腰刀手箭,紧紧地护着轿子。前后都是精壮家丁七百人,长枪短棍,极锋利的器械,挨挨挤挤,簇拥着珍珠宝贝,金银财物的车辆、骡马驼子。又有掌鞭推轮夫役六、七百人,都带着利器在身。这魏贼意气洋洋,面色又狠狠的,前往凤阳,不在话下。
话分两头,说这崔呈秀,日夜着心腹在京师里打听,报道有这个本上了。崔呈秀连忙差人去报魏贼,通个消息。崔呈秀在家里听得驾上差的官旗到来,在花园里搂着爱妾肖氏,饮酒作乐一日,大醉。到夜深分付众丫鬟道:“今晚不消你们在这里服侍,都去吧。只要小奶奶一个伴着我。”崔呈秀叫肖氏灵犀一榻儿坐了。听得外边巡更的锣声三下了,崔呈秀酒醒,双眼泪下,对着肖氏灵犀道:“我的罪业重大,冤仇众多,朝廷决不轻处我的。何不自尽了。落得个干净,全尸是为上策。只是心里放你不下,又去嫁人。外边人慕你的姿色声技,自然抬爱你的。只是我做了一生好汉,杀了多少强项的官儿,在我手里独不能保全你。”这灵犀大哭起来,便抱住崔呈秀道:“小婢子蒙老爷大恩极宠,十年享用太过。愿杀身以报。既服事过了尚书,哪里还有高似老爷的。老爷请放心,待小婢子先自尽。”灵犀便在床上拿一口宝剑,拔去鞘,先自捋死了。可伶一个美妇人,便玉碎香消也。崔呈秀抱起灵犀尸首,放在榻上大哭磕头,自家含泪,便挂在二粱上缢死了。
且说这肖氏,原是三河县一个名妓,号叫做灵犀。其父叫做肖成,其母叫做翠梅儿。有个庶母叫做文楼儿,有个亲弟叫做肖惟中,乳名叫做晚哥子,呈秀在兵部弄个都司官与他做的。灵犀生在宝坻,乳名宝娘,姿容绝世,歌舞无双,虽然生长在青楼,不是那依门献笑之流。吟诗、写兰、弹琴、着棋,真个“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崔呈秀是个好色之徒,千金娶了她,锦衣玉食,极其奢华,爱她似掌上珠。崔呈秀虽有美妾百人,看了灵犀。便是“六宫粉黛无颜色”了。因此灵犀时刻不离左右。灵犀天性乖巧伶俐,善能逢迎会意,若不自尽,崔呈秀这个煞星,好不凶狠哩,肯留她把别人受用,垫自已的舌根哩。灵犀只一死,倒做了个烈归。长安道人有几句赞他道:
灵犀灵犀,崔老一个大司马,曾不若汝之风尘女子。始逼父母之命而失节,终禀丈夫之气以殉身。虽无韩郡君桴鼓军中之概,却有虞夫人短剑江头之烈。可惜你空有一点素心,恨不得其人耳。
是时天启七年十一月初六日,崔呈秀嫡弟贡生崔钟秀报了本州知州赵公,即便申报上司,随委本州公同本城守备肖公,并巡捕官吏书,带领仵作,亲到本官家内查勘,本官委系在本宅书房二粱上,用汗巾缢死。各官眼同将尸卸下,停枢在家,其妾肖氏,用剑自刎,并侯勘不提。
再说魏贼行到阜丘县,附郭一个镇上,天色将晚,一排的太小饭店,都是魏家这一行人歇息了,这魏贼只看一家房屋大的住下,卸进行李,把这金珠宝贝银两收在自家房里。其余锦绣缎匹等件,收在家丁六十儿房里。魏贼却好坐下不多会儿,自家带来的厨夫,整备了许多的美食进来,摆上一桌子。亲随的小内相斟酒才吃得两杯儿,只见外边有个人来,房门前跪倒磕头。魏贼看时,认得是崔呈秀的亲随家人。这个人便在帖肉的汗衫上带儿里,拆出一条纸来,递与魏贼。崔呈秀因魏贼不识宇,略写几句,把心话教家人口传。这人就着魏贼的耳朵,说道如此如此。又把纸上的事,念与他听。魏贼知道杨通政这本说得狠了。崔呈秀说要自尽,魏贼吓得魂飞魄散,也寻思要死。酒饭都吃不下了。分付众人道:“路上辛苦,早些歇息,明日好早起身赶路。”众人各自去宿了。
只有一个李内相,叫做李朝钦,原奉钦差,押送到凤阳的,紧紧随身跟着,也是平日受魏贼恩惠的。虽奉上命,只是一路小心,不敢违慢的。魏贼对了个心腹家丁六十儿,掉泪道:“崔二爷差人报道如此如此,他也要寻个自尽了。我的罪又重似他,岂可活了!”李朝钦在旁边说道:“老祖爷且不消着急,原是特旨降发凤阳的,且到彼处,再作理会。”便去收拾床铺睡了。
魏贼哪里睡得着。这李朝钦便鼾鼾的打。魏贼只听四壁厢人静,已是三鼓了。悄悄地坐起来,瞧着李朝钦睡得呼呼地正浓哩,便在自己腰里解下鸾带,悬在梁上缢死了。李朝钦忽然在梦中惊跳起来,只见魏贼挂着,便吓倒了。口里都叫不出,一交跌在地上。一会儿醒过来,心里想道:“驾上差来押去的,如何复命?少不得是个死。”也在梁上自尽了。六十儿因在外厢歇息,一毫不晓得。天色未明就起来收拾行李,早饭完备,到房前请起身,说了两遍不啧声。六十儿便推开了房门,只见双双的都缢死在粱上了。六十儿便嚷将起来。那时饭店主人并地方人,都着了忙。急急地报本县,转申报上司,题本奏闻。是时行孪都抢失,护从人都逃散去。旨下,着地方官暂理听勘。正是:
泼天富贵今何用,三尺麻绳伴送终。
家丁六十儿收殓时哭道:“老爷枉做了一场大梦,今日见阎君不知怎的。”旁人道得好,生前是个阳梦,是他受用,是他作业。死后是个阴梦,是他受苦,是他懊悔。如今阴梦重新再做起。
忠不忠兮贤不贤,留与人间作话传。
笑骂由他彪虎类,千年万载污青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