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外有大河,时霖潦方盛。威偶出望水,见河心有船一只,人众船小,忽开巨漏,齐声号救,岸人立视如偶。威曰:“如有能救者,愿出钱若干以酬之。”他船贪其重赏,齐赴拯救。及救得人、物,而船已沉。被救者齐赴威前致谢。内一官长相貌出众,威问之曰:“贵人何往?”其人曰:“吾姓郑,现官某郡游击,特告假诣贺省生母。闻母迁徙是邑,故访问到此。”威见郑衣履尽湿,邀至家相易,郑从之。威言于孟氏,孟曰:“得无君之子乎?”遂自牖视听,见郑声音笑貌似恩,大言曰:“谁名王恩?”郑曰:“吾之乳名。”孟大喜,入曰:“吾即汝母。”指威曰:“此汝生父。”恩九岁离母,时已记事,视之,果其母。俄顷王义出,视之,果其弟。意外相逢,喜何如之!威问继父母,恩曰:“悉即世。父无子,恩世袭父爵。”因假期已迫,定省数日而去。
威富冠一邑。无赖某甲见威多金,自造伪票,用既死人作中代,向威索银。威不应,甲讼之。官据字断威如数归偿,以一月为限。未几,旧官谢事,新尹到任。威方欲呈明,而尹已差传,并将中代之子传至。官令甲书中代之子姓名,甲书毕呈于官。官视而笑,复问中人之子曰:“甲借票,汝父作中,汝知之乎?”曰:“不知。”问代字之子曰:“汝父在日,作何生理?”曰:“训蒙。”官以甲借票示之曰:“是汝父之笔迹否?”曰:“不是。”官曰:“汝父既训蒙,必有手泽。”曰:“有之。已将身父所录文籍带来。”遂呈于官,与甲借字笔迹迥殊。官笑谓甲曰:“汝用心已巧矣。用死人作中代,以为人死无据。票之笔迹,与代字人不符,反与汝字相仿,其票殆自为之乎?”甲犹强辨。官怒,将刑之;甲惧,认诬。官重责甲,案遂结。
先是,王威夫妇之被贼冲散也,吴氏不知何往之善,惟从妇女奔逃。女伴渐少,后惟一少媪在。媪伪言与吴同乡,可偕归,吴喜从之。媪无资斧,所费皆吴资。行五六日,吴疑曰:“何行数日,未到柳州?”媪复诳之曰:“某镇为众寇劫居,不可归。”吴曰:“此何处?”曰:“湖南也。”吴虽疑惧,无可如何,惟媪命是从已耳。不数日,吴资亦尽。媪劝吴自鬻,吴亦无他生路,不得不从。时有黄太史,中年无子。其妻尹氏欲为市能生育之少妇作妾,闻吴氏有孕,多金购之。及遣家人接吴氏,而媪不在。家人曰:“身价交汝姑矣。”吴曰:“吾无姑。”家人曰:“老媪何人?”吴曰:“吾亦不知为谁,惟伴行数日耳。”家人白尹氏。尹愿重出银给吴,吴曰:“勿庸。吾子然一身,亦无用金处,惟求夫人善视足矣。”尹令吴自居一室,未几产一子。将择吉令太史纳吴,太史曰:“渠生子,渠有依矣。岂可令其失节?”尹氏曰:“渠今生子,渠必宜男,可冀于斯人得子嗣。”太史曰:“渠虽生子,焉知不从兹断生;卿未生子,焉知不从兹始生。天下之以妾生子者固多,无妾得子者尤不少。子之有无,命也。”遂使婢媪谓吴曰:“今而后,按佣妇支给工价为养子之资。如不欲,听其抱子他适。”吴氏曰:“窃有心愿,虽自觉不量,不得不言。愿以主人作父母,旦夕奉事。”婢媪复太史,太史喜,遂以吴为义女。
次年,尹氏果生子。太史以王泽名吴子,尹子曰瀚。及少长,使二子同案读。泽聪敏,瀚次之。泽十四岁能文,太史使应试,泽欲俟瀚,太史从之。后泽、瀚同案入泮,其文实出王泽一人手。越两科,泽遇与瀚同号,代为作文,同领乡荐。泽连捷,榜下即用,授梧州某属邑知县,实即王威迁居之邑也。泽到任,披览案卷,见王威名,白于母,母曰:“汝父家柳州,渠或与汝父同姓名也。”及甲某之讼既结,泽问王威曰:“汝祖居是邑乎?”曰:“非也。吾柳州人,迁居是邑十馀年。”泽大惊,请威客舍坐,急入白母。母出见威,谓泽曰:“果汝父也。”各诉别情。吴以知有子为游击,喜甚。威遣人寻伍惠至,为制恒产,使各爨。
威老,王泽告终养,郑亦托故归奉。及终,三子顶灵,一文一武,一邑称大葬焉。但郑游击以世袭之故,不得复王姓。
虚白道人曰:王威者,妻亡不娶,亦无子息望矣,而卒得三子送死,非人力,悉阴功致之。盖不悯人生离,不能得孝姑之妇背生两子;不哀人同溺,不能必寻亲之男不死长河。至于夫妇离散,半生无耗,忽同贵子意外相逢,原嫡妻遭遇之善,冢子成名之由,夫岂寻常感格之所能致哉!余西乡某庄李某,自幼未婚,以小车推货物、送行客为生,恒终岁不归。偶送客至峄,归。自野店起程过早,见一庄首尼姑庵后血娃啼哭,启视之,男也。因思家无妻室,不能养育;小车载之,难治生理,遂舍之而行。忽来一犬嘶其襁,娃哭益急,李恐犬伤其生,急回逐犬。李行,犬复至。李恻切隐深,抱置车上。天气微寒,以旧小衣裹之。至一巨庄,托言妻产后猝卒,遗此子,为客不能养,欲与人,逢人辄言之。后遇一老人曰:“吾有子孙,怜君事出两难,愿为代育。”遂问李邦族,李详言之。老人曰:“吾名某,与君同姓。此子长大,必令归宗,祈命名留表记,异日好相认。”李以孝名子,将裹子小衣裂半幅为记而去。孝渐长,身躯雄伟,至十七、八岁,李翁令习武,得入泮。翁年高多病,恐死后子孙薄待孝,因薄与家财,而暗地厚赠之,使赴历下寻父。孝遂携妻子而往。李某年老,不能任重务,归家,合博局撩零以糊口,冬则窖地而居。庄中忽来一少年,衣冠齐整,后车数乘,携有少妇幼子,问李某名。庄人曰:“问渠何为?”少年曰:“是吾父也。”庄人私议曰:“李无妻,何得有子?”一人曰:“庄人别无李某名,焉知非其子?”遂急赴窖中见李曰:“汝子来矣。”李曰:“安在?”曰:“在庄首访问。”李喜,执小衣半幅而出。其人曰:“执此何为?”李曰:“非此,则父不父,子不子。”见少年曰:“汝李孝也?”曰:“然。”李遂将小衣半幅授之,少年视之,当途拜父,令少妇参翁,幼子请祖父安。李不能言,惟点额而已。夫李某穷极之人,若非见血娃而动恻隐,何得享此厚福?庄人私问之。李曰:“某年在某处成家,年馀妻卒。”李壮岁恒年馀不归,庄人信之。李孝问母墓,李言葬某处丛葬处,后被山水淹没,无迹可寻。其子信之。
观王威及李某事,可以感发人之善心。
陇州三案
竹吾马公,讳国翰,世居邑东关外南权府庄。赐进士,榜下即用,后官陇州知州。归里时,寿将古稀。着有《朱子家训》、《夏小正》、《文选拟题》等,诗稿《竹如意》一部。余《录》由契友王萱堂转呈于公,公赐题七绝六首,条下录批,十居八九。余见之,感激不胜,敬诣拜谢,始识荆。往来久之,公知余清贫,言愿出名邀同人代求捐输,以镌余《录》。乃举意未久,而公即仙逝,诚余之大不幸也。公在时,尝言官陇州折狱。余欲择公之用心深微者,叙入余《录》。公嫌自负,不以为可。公丁巳年病故,故追录之。
有乡人宋芳者,娶醮妇杨氏为继室。杨与邻村周旺有私,芳不家,周恒夜来明去。芳死,益无忌惮。芳弟蒲知之,夜执周,以获窃禀于公。公问周,周认奸不认窃。问其所交,供言芳子媳何氏。盖芳有前妻之子,娶妻甫二年,贸易在外,恒数月不归。杨亦以不贞控何氏。公传案对质,杨言周与媳私合,何言周与姑通奸。公问蒲,蒲言闻嫂不贞,未闻侄媳之有他。公曰:“汝等各执一词,不足凭信。候传邻佑问之,第三日巳刻审究,来迟重责不贷。”
至三日,役呈点单,言人证已齐。公使心腹人暗窥之,见何负气自居一处,俯首不语。周与杨眉目送情,有时谈笑。午后,周市食物食杨,不顾何。暗窥者复于公。公立升堂听之,杨与何言如故。公曰:“不必互推。周非奸,实为窃,乃伪言为奸,以坏汝家风。可当堂自击之,以泄汝忿。”令役以木杖授杨氏,曰:“即击死不偿命。”杨执杖,重举轻落,若恐伤周。公止之,令役复以杖授何氏。何执杖急起,向周首而击,势将一杖击死之。公令役架其杖,曰:“勿击。”问周曰:“汝星夜入宋室,果何为哉?”周曰:“实为奸。”公曰:“汝果为奸,必与杨,非与何。”周与杨力辨之。公曰:“勿哗,静听吾言。何欲一杖击死汝,盖以与汝心无系怜也;杨氏恐伤汝,盖以与汝情有恩爱也。汝未上堂时,吾使人窥之,汝与杨不时谈笑,且市食物食杨,不及何,不可知汝所私者是杨而非何乎?”周犹强辨。将刑之,周惧而服,杨亦承认。笞周四十,释之。公谓蒲曰:“汝兄已死,杨氏淫行既着,可听其再嫁,不许复入汝门。”使各具结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