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笔记,浩如烟海,其中李光庭的《乡言解颐》和王有光的《吴下谚联》,可以说是另辟蹊径的两部。
《乡言解颐》五卷,不着撰人,书前有道光二十九年作者自识,末署瓮斋老人。案周作人在《书房一角》里考证此书的作者时说:据本文知其姓李,宝坻人,号朴园而已。前日在南新华街得《虚受斋诗钞》十二卷,附《朴园感旧诗》一卷,宝坻李光庭着,乃知即是此人。孙殿起《贩书偶记》卷十一着录本书,误以为古泉州林亭年撰。这是因为书前作者自识后有墨刻印文二方,一为古泉州林亭李篆书六字。宝坻为汉渔阳郡泉州县故址,本书作者世居宝坻林亭口,印文实为作者自道其家世,篆书李字和年字相似,遂有此误。
本书五卷,卷一天部,卷二地部,卷三人部,卷四、卷五分别为物部上下。本书据作者自识,乃作者晚年追忆七十年间故乡之谣谚歌诵,耳熟能详者之作,举凡天文、地理、人情、物态,证以乡言农谚,每多涉笔成趣。其中记述百工技艺,商贾市肆,民俗风物,轶闻琐事,能言人之所未言,为研究民俗、语词、当时社会风貌,提供了有用的数据。
作者故乡宝坻,距离北京不远,风俗和北京有许多相通之处。本书
卷四《造室十事》条,列举打夯、测平、煮灰、码磉、上梁、垒墙、盛泥、飞瓦、安门、打炕等十道工序。这些工序,和今天北京的平房建筑施工,基本相同。卷二《石》条,记蓟州、三河墙屋,多用不方不圆者甃砌,合缝以灰钩之,谓之虎皮石,既坚且耐观。今天北京海淀区一带,这种虎皮石下脚墙,触目皆是。
作者久居北京,信笔所及,都成掌故。卷四《冰床》条:京师前三门外,东西至两便门城根,多有骑驴者,计一门三里,雇价数文。其驴至尽头处,便止不行。冬月,河冰结实,则乘冰床。中间遇闸,须换床易人,不若乡间之顺河路直达某处也。《辫联》条,记辫联昔用假发,如妇人之义髻,今则多用丝线矣。若京师大撒手辫,则但喜上之松宽,不计下之长短,近日步军统领与热车、淫词、牛屠、雀市、阔套裤,一例示禁。《眼镜》条:数十年前,琉璃厂眼镜铺不过数家,今则不啻倍蓰矣。当时北京社会风习,可以窥见一斑。卷五《骨董十五事》条,多次述及作者在琉璃厂古玩铺阅肆所得,可补孙殿起《琉璃厂小志》之阙。
作者生活的时代,正值清廷由盛入衰之际,世俗奢靡之风,未由末减。作者目击当时民间婚葬竞尚纷华,往往倾囊为孤注,致负债而莫偿。他于婚丧礼仪,力主节俭,是颇有见地的。卷三《婚姻》条,作者写了一则笑话:尝有夫妻以打烧饼为业者,门前看过嫁妆。夫曰:『这副嫁妆准值五百两。』妇曰:『不值。至多三百两。』彼此坚执反目,夫捉妇发乱殴。妇曰:『再添上五十两。』夫犹不依。妇负痛呼曰:『算他四百两罢了。』旁观者劝曰:『只管打闹,炉上烧饼都焦了。』夫曰:『坏一炉烧饼什么要紧?埋没了人家一百两银子,情理难容。』讽刺愚氓羡慕虚荣,丑态可掬,今天读之,犹有现实意义。
本书还保存了有关戏剧、杂技、曲艺方面的资料。卷二《寺观》条,记作者故乡庙会演戏:定戏谓之写戏,一台一连四日。开戏谓开台,收谓歇台。一日之内,大约巳初开,未初歇,申初开,酉正歇。点灯时开,二鼓歇,谓之夜八出。出字或系出字之讹。小出谓之单出子,长者则谓之骤子。列举杂技,则有耍铁叉、打吵子鼓、转悠悠、胯鼓、钟幡、耍坛子、五虎棍、台阁、背阁、踏高跷、女筋斗、绳戏、马卸、刀山等名目。卷三《优伶》条,以骈文叙述北京大栅栏戏馆情况,所记当时着名演员,如关安子、大头冠、铭德子、嘟噜胡等,恐怕今天已没有人能举出他们的名字了。卷二《尘》条,记乡村评书艺人插科打诨之语:某元帅出令:众将官跟我前去,定要扫净烟尘。列位,尘可以扫,烟怎么个扫法?常见卖烟铺板搭上,多帖『喷云吐雾』四个字。吃烟的人尚能喷吐云雾,岂有大将军八面威风,而于烟不能净扫乎?只是兵器之外,须多带几把笤帚,预备着好扫烟!可见评书在北方农村流行之广。
卷三《形体》条,由人的形体相貌谈到相书,作者持批判态度,是比较难能可贵的。但同卷《卜》条,作者又对北京正阳门关帝庙签的灵验,称道备至。这是由于作者生活的时代和阶级局限的缘故,反映了他的观点。
《吴下谚联》四卷,原题北庄素史集。北庄素史为王有光别号,此书末尾有作者后记,署青浦素史臣王有光恭纪。案江苏《青浦县志·人物》载:王有光,字观国。诸生。性颖悟,通经史,能以古事参今事,四方就质疑义无虚日。居北杨庄,杨维桢别墅也。人称北庄先生。《县志》艺文部分着录了他的三种着作:《素史》、《百物志》、《北庄清话》,而不及此书。
本书博采谚语,加以注释,亦庄亦谐,俗不伤雅。作者在卷首启目之下,揭出《开盘笑》、《回味甜》、《十样锦》、《百丑图》、《步步高》、《只只好》六条谚语,向读者交代了本书的编例:作者有感于辑书者,先序文,次凡例,继之以目录,正文未入,阅者色倦,所以他别开生面,集谚语,一标目即足解颐,是为开盘笑;注释谚语,使街谈巷议,多作格言,是为回味甜;其中嘉言懿行,拟之曰十样锦;含讥寓讽,拟之曰百丑图;集谚成联,自二字至十二字,若历阶然,故曰步步高;对每条谚语,庄者取其醇正,谐者赏其风流,各适其可,故曰只只好。启目以下入正文:集谚自二字至十二字,为正目;再自十二字递减至二字,为续目;复至二字至十二字,为末目。编排别致,具见巧思。
本书在一定程度上对封建社会有所揭露。卷一《横饱六十日》条,记佃农自春徂秋,买牛赎种,办壅工作,曰借曰赊曰质当,每食不下咽也。何以能饱?迨至秋成,始而摊粞,继而炒谷,饱则饱矣,非舒徐端正之饱也。夫是之谓横。到得砻米宿舂,浮烝叟释,而豪奴催偿矣,牙侩催账矣,寒风催当矣,租船一到,箱瓮皆空。自收割以来,生吞活剥,曾几何时,屈指计之才六十日耳!反映了佃农的悲惨遭遇。
卷三《纱帽底下无穷汉》条:朝绅州县,多不肖人员,不特居官者簠簋不饬,一切官之父族、母族、妻族,甚至婢妾族,以亲及亲,坐幕立幕,皆在纱帽底下,粮制巨斛,饷勒浮收,词讼通关节,馈送索门包,肉食绮罗,挟妓呼卢,无所不至,故曰无穷汉。《去任荣逾到任时》条:印官到任,前呼后拥,树旗旄,罗弓矢,何等荣施。一旦去任,百姓视为怨府,供给之人,呼之不应,非因职之已褫,实亦官之素不足于民也。这是作者对封建官吏的鞭挞。
作者对科举制度是蔑视的。卷三《嫖赌吃着考》条:嫖、赌、吃、着,人生四大病,岂得以考字附尾。或曰考亦费钱,与前四件子一例。或曰世间好事居先为佳,不好事居殿犹可,嫖不如赌,赌不如吃,吃不如着,着不如考,从末减例也。或曰犹是考也,其中尽有非义破钞之处,非指守规矩之士也。或曰柴米油盐送,嫖赌吃着中,言胸襟潇洒,不事猥鄙,方可考也。或曰考本不同,有不嫖不赌不吃不着之考,亦有嫖赌吃着之考,若曰是人之考,乃嫖赌吃着考也,盖特举之词。真是嬉笑怒骂,谈言微中。
作者对封建时代知识分子所艳羡的状元公,也是有微词的。卷二《带累乡邻吃薄粥》条,记新科状元夫人,以无黄鸡子掷之城垣之下,俗名散荒。谓状元出身处拔去福泽,年谷必遭荒歉也。接着笔下一转:如果为状元出身而起,自必怆然曰:『奈何以吾一人富贵,带累乡邻吃此薄粥哉!』何以赎此?计惟本境州郡大弊有未除,必求所以去之;大利有未兴,必求所以建之,俾桑梓之乡,咸登仁寿之域。作者于是慨叹:岂以鸡子白数枚,令内子家轻轻一掷,遂谓毕状元之能事哉!此则婉而多讽,不仅可资谈助而已。
作者注释谚语,于文不主故常。卷一《你叽呱我叽呱》条:尝过毘陵,叽呱之声,不绝于道。问之多不知所谓。后询江阴巩生,曰:『自泰伯居吴以来,舆情爱载,一饮一食不敢忘。凡尔我称谓,必涉国姓,曰你姬家我姬家,字音相混,沿袭至今。』奇思遐想,言之成理。
由于作者的阶级局限,本书个别地方有宣扬宿命、果报之处,蹈了一般笔记的窠臼。
《乡言解颐》、《吴下谚联》二书,流传不广。解放前,《乡言解颐》在坊间偶然可见,但卷三均有缺叶,致被周作人叹为原来的版缺,而引为憾事;《吴下谚联》则更属罕见,为早年中华书局出版《大谚海》所未收。鉴于二书作者的时代略同,内容方面也有其相似之处,因汇为一册,以飨读者。至于二书的糟粕部分,实际也是历代笔记的通病,相信今天的读者是可以抉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