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凯里娅刚才宣布,她不打算住在我这里了,太太一下葬,她就走。我跪着祷告了五钟,而我还想祷告一小时呢,不过我老是想呀想呀,尽想一些痛苦的事,把脑袋都想痛了。
干吗要祷告呢,只是一种罪过罢了!说也奇怪,我不想睡觉:通常在经受过分大的痛苦后,在第一次强烈的精神爆炸以后,总是想睡觉的。据说,判处死刑的人在最后一夜睡得别死。本来应该如此,这是合乎自然的,要不,他们就无力承受下去嘛……可我躺在沙上,怎么也睡不着……
在她患病的六个星期中,我们——我、卢凯里娅以及我从医院里雇来的一位受过训练助理护士,日夜守护着她。钱嘛,我并不吝惜,我甚至很想为她花钱。我请来了医生什列尔,每次出诊付给他十个卢布。在她恢复知觉以后,我就不大露面了。不过,我干吗要说些呢?她能够下床以后,就经常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地坐在我房里的一张特别的桌子旁,张桌子也是我那个时候为她买下的……是的,我们完全不言不语,这是事实;也就是说我后来开始说话了,但说的都是日常琐事。当然,我是故意不说的,但是我清楚地发现,她乎很高兴不说一句多余的话。我觉得这从她那一方面来说,是非常自然的:“她受到了太的震动,失败得太惨了,”我心中暗想,“一切都已完结,应该让她忘记、习惯下来。”以我们沉默不语,但是我每时每刻都在暗暗地为未来作准备,我认为她也是如此。对于我说,最有兴趣的是进行猜测:她现在关于她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还要说:啊,当然谁也不知道,在她害病期间,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为她呻吟息。但是我是为自己呻吟叹息的,甚至把痛苦压在心底,瞒着卢凯里娅。我无法想象,无设想她不知道这一切就死去。我记得,当她脱离危险、健康得到恢复的时候,我很快就放心来了。除此之外,我决定将·我·们·的·未·来尽量往久远的时间推移,而暂时则维现状。是的,我当时有过一种特殊的奇怪感觉,我实在无法给它另外取个名字:我觉得取了胜利,而对我来说仅仅意识到这一点就足够了。就这样过了整整一个冬天。啊,我感到常满足,这整个冬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您会发现:在我的一生中,有一个可怕的外部情况,迄今为止,也就是直到我妻子发惨祸为止,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我。那就是我丧失面子、被赶出步兵团那件事。三言两语吧:那是我遭到的一次横蛮无理的不公正的对待。的确,由于我生性不好与人相处,同事都不喜欢我,也许大家觉得我的性格十分可笑。虽然往往有这样的情况:您认为崇高的西、隐秘的、值得您纪念的东西,不知为什么却使您的一伙同事觉得可笑。啊,对了,甚在学校里,我也从来不受喜爱。不论何时、何地,人们都不喜欢我。
步兵团里发生的事件虽然是人们不喜欢我的结果,但无疑地带有偶然的性质。我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它任何事都更加使人感到委曲,感到难以忍受,因为这种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的事件,然毁了一个人的前程,其实这种不幸的情况,完全可以像过眼烟云一样,一掠而过的。对一个有知有识的人来说,这是一种人格侮辱。情况是这样的
有一次在剧院看戏,幕间休息时,我去小卖部。骠骑兵阿——夫突然走进来,当着所在场的军官和公众的面,高声地和另外两名骠骑兵说话,说我们团的上尉别祖姆采夫刚才走廊里胡闹,而且“好像是喝醉了”。谈话没有继续下去,而且说法是错误的,因为别祖采夫上尉根本没有喝醉,所谓胡闹其实是子虚乌有。骠骑兵们开始谈别的事情,此事到此该算是了结了。
但到了第二天,这则笑话就传进了我们步兵团,于是我们团的人就说开了当时我们团的人只有我一个人在小卖部,而且在骠骑兵阿——夫大胆议论别祖姆采夫上尉时候,我没有走过去,加以批评、制止,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如果他对别祖姆采有仇,那么这是他们之间的私事,我又为什么要牵扯进去呢?但军官们却开始认为,这不他们两人的私事,而是与整个步兵团有关,又因为我们团的军官当中,只有我一个人在场这就向在小卖部的所有军官和公众表明,我们团里,有的军官对于自己和团队的名誉问题并不关心。我不同意这样的说法。有人给我指出:即便是现在仍然有办法弥补,虽然为时了点,只要我形式上找阿——夫说明一下就行。我不愿这样做,一气之下,高傲地拒绝了并且立即就递交了退伍报告,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我是高傲地离开的,然而精神上受了挫伤。我的意志力和智慧都受到了打击。恰巧就在这时我得知姐夫在莫斯科把我们小小家产挥霍光了,其中包括我可怜的一部分,极小的一部分,于是我被弄得一文莫名,流落头。我本可以从私人企业中找一份工作,但我没有这样做:穿过金光闪闪的军官制服以后我是不能到铁路上随便找个什么工作的。于是,羞愧就羞愧,可耻就可耻,堕落就堕落吧而且越坏越好,这就是我的选择。这样过去了不堪回首的三年,甚至在维亚泽姆斯基大院也呆过。一年半以前,我的教母,一个有钱的老太婆突然在莫斯科去世,她在遗嘱中给我下三千卢布。我考虑以后,马上决定我的命运。我决心开办当铺,不再向人请求施舍:先点钱,然后找个落脚的地方,远远地离开过去的回忆,开始新生活。这就是我的计划。而,黑暗的过去,我的名誉永远遭到的损害,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但这时我结了婚。到底是不是偶然,我不知道。但是我带她进我的家门时就想,我带回来的是一个朋友,我得我是太需要朋友了。
同时,我清楚地看到,朋友是需要加以训练、培养的,甚至需要战胜之。我能不能一下子向这个年仅十六岁但成见很深的姑娘说清楚什么事情呢?比如,不助那次偶然发生的可怕的手枪事件,我能不能说服她相信,我不是胆小鬼,步兵团对我的控是不正确的呢?不过,手枪事件来得正是时候。经受了手枪事件的考验之后,我说清了全部阴暗的过去。虽然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但她知道了,而这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因对我来说,她就是一切,就是我理想中我未来的全部希望所在!她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唯一人,别的人是不必要的——现在她全知道了;她至少知道了匆匆忙忙站到我的敌人方面是公正的。这个想法使我感到非常高兴。在她的心目中,我已经不是卑劣的小人,最多不过个怪人罢了。但是现在,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我完全不喜欢这个想法了,因为怪并不是点,恰恰相反,有时它还能赢得女人的青睐。总而言之,我故意把问题的解决推迟:已经生的事情足以使我平静下来,而且里面包含着太多的情景和材料供我幻想了。我是一个幻者,我的缺点也正在这里:我的材料已经足够多了,至于她呢,我想还是让她等一等好。
整个冬天就是这样在某种期待中过去的。她经常坐在自己的桌旁,这时我就喜欢偷偷看她。她干活、缝衣服,每到晚上,也从我书柜里拿书看。从我书柜里找书读,也证明对有利。她几乎哪儿也不去。黄昏前,中饭后,我每天都带她出去散步,做户外活动。但已像以前那样,完全保持沉默了。我正是竭力装出一副我们不仅不沉默不语,而且谈得很融的样子,但是,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们并没有深谈。我是故意做的,她呢,我想是,必“打发时间”吧。当然很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几乎直到冬天结束,我一次也没有想过:我么喜欢偷偷地看她,可整个冬天我一次也没有发现她瞧过我一眼!我以为这是她羞怯的故。再说她病后,样子确实是这么羞怯、温和,这么无力。不,最好是等一等看,“说不她会突然走到你身边来呢……”
这个想法,使我感到不可名状地高兴。我再补充一点,有时候我好像故意激励自己,的把自己的精神和头脑都振奋起来,似乎我受到了她的欺侮。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些时间。是我的仇恨任何时间也成熟不起来,无法在我的心中扎根。再说我自己也觉得好像这不过玩的一场游戏。即便是解除了婚姻,买来了床和屏风,我也从来没有把她看成是罪犯,的从来没有过。这并不是因为我判定她有罪是轻率的,而是因为从第一天起,我就有意完全谅她,甚至早在买床以前,就是如此。总而言之,这从我这方面来说,是怪事一桩,因为在道德方面,一向要求严格。恰恰相反,她在我的眼中是被战败了的,是受到屈辱、受到制的,因此我有时痛苦地觉得她很可怜,虽然尽管如此,我有时又对她受到屈辱的想法,到非常高兴。我们处境不一样的想法,很合我的心意……
这年冬天,我故意做了几件好事。我勾销了别人欠我的两笔债款,我给了一个穷苦女一笔钱,没要她用任何东西作抵押。这事我对妻子也没说过,其所以这样做,完全不是为让她知道。但是那女人却亲自走来道谢,而且差点下跪。事情就这样张扬出去了。我觉得她得知这女人的事,是会真正感到满意的。
但是,春天逼近了,时间已是四月中旬,我们取下了双层窗户,于是明亮的阳光,照了我们沉默的房间。但是我面前挂着一块遮眼布,遮住了我的头脑。致命的、可怕的遮布!
忽然间,遮布从我的眼前掉下来了,于是我突然得到光明,什么都看清了,理解了!这是然发生的事件,还是那个期限已经到来,阳光把我麻木脑袋中的思想和猜测照亮了呢?不这不是什么思想,也不是什么猜测,这是一根脉搏在突然跳动。那是一根僵化了的脉搏,开始抖动,复活过来了,它照亮了我昏迷的灵魂和我邪恶的骄傲。我当时真的从原地跳了来。而且这事来得突然,毫无准备。它是在傍晚前,中饭以后五点钟的时候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