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再疏乞休;许驰驿归,给登极恩典。临行,复疏陈五事:一曰修圣政,毋以近娱忽远猷;二曰振王纲,毋以主恩伤臣纪;三曰明国是,毋以邪锋危正气;四曰端治术,毋以刑名先教化;五曰固邦本,毋以外衅酿内忧。优诏报闻而已。宗周以宿儒重望为海内清流领袖,以出处卜国家治乱。既出国门,都人士聚观叹息,知南都之不可有为也。
明年五月南都亡,六月浙江亦不守;宗周方食,推案恸哭曰:“此余正命之时也”!移居郭外。门人有以文、谢故事劝者,宗周曰:“北都之变不死者,以身在田里,留以俟后王也。南都之变,主上自弃其社稷,仆在悬车,尚曰可以死、可以无死。今吾越又降,区区老臣尚何之乎?若曰身不在位,不当与城为存亡,独不当与土为存亡乎?故相江万里之所以死也。世无逃生之宰相,亦岂有逃死之御史大夫哉”!扁舟辞墓,舟过西洋港,再拜叩头,跃入水中。水浅不得死,舟人扶出之。绝食二十三日,始犹进茗饮,后勺水不下者十三日,与门人问答如平时;竟以闰六月八日卒。宗周既死,浙东绅士孙嘉绩、熊汝霖、钱肃乐、郑遵谦等各起兵迎鲁王监国绍兴,与大兵相距者一年。人以为由宗周所倡云。
宗周以遗腹生。父坡为诸生,家酷贫。母章氏,妊甫五月而坡亡,遂育之外家。幼端颖,稍长即志圣贤之学,内行修饰。然体孱甚,母忧念不置,因成疾;以贫故,忍而不治。宗周甫释褐,即遭母丧,奔归;为垩室中门外,日哭泣其中。尚书陶望龄吊之,叹曰:“世衰礼废,吾未见善居丧若刘子者”!服阕,选行人。以祖父母老疾请养;柝薪、汲水、持药糜伺息望颜,三年未尝少惰。及遭丧,哀瘠如初。居七年,而始赴补。
母乃以节闻于朝,建坊旌表。通籍四十五年,立朝仅四年。洁守所学,不以时方变乱更术以进也。庄烈帝综核名实,群下惴恐;宗周以为此刑名之术,不可以治天下,乃以仁义之说进。帝每谓其清执敢言,有古大臣风;然终以为迂,故不得久在位。居家潜心理学,清修笃行,无愧衾影。性严正,尝面折人过,不可干以私。其学以慎独为功、以知天为归,而本之敬诚,作“人谱”以授学者。立古小学,日会讲其中。说者为明之大儒推薛、胡、陈、王,而宗周似胜之。所着有“刘子全书”百余卷及他着述二十余种。
子汋,字伯绳;执贫乐道,能世守其学,同人私谥之曰“贞孝”。
“勘本”曰:蕺山先生未生,其父秦台公亡故,号曰念台。幼从外大父南洲章公学。家贫无衣锦,外家为之制縘袍,落拓如袯;及长,犹衣之。尝以就学寿昌,烈日中走百里,一足遂挛。既而师事许孚远,分别理欲;受古大学于高大行攀龙。已同总宪邹元标讲首善书院,避珰祸。时辑“皇明道统录”,始以逊志、终于阳明;尝曰:“吾今而知主静之要也”。辛卯,由京兆请告,立证人社,弟子日益众。乃着第一义等说,又集圣学宗要。及官少司空,记所独得曰“独证篇”。晚年着“读易经说”、“易钞”、“经籍考”,既又编辑“十三经诸子史传”之有裨于教者。萧山毛氏曰:“其言逾博而旨逾谧”。甬上全氏有“子刘子祠堂配享碑记”。其门弟子之最着者,为海盐吴磊斋(麟征)、顺天余伯玉(铉。皆甲申北都殉难;见“明史”)、山阴祁虎子(彪佳。乙酉尽节)、海盐彭观我(期生。赣州殉难)、会稽章格庵(正宸。浙东兵败,以缁衣隐。“绎史”皆有传)、润州叶润山(廷秀。闽败披缁,以忧死)、山阴何书台(宏仁。丙戌后,以缁衣终)、关右董(标;未详其字。甲申前卒)。全氏曰:“八先生者皆执弟子礼,而子刘子但以朋辈待之,如蔡季通例”。其余则山阴陈敬伯(尧年。党祸之烈,曾受孤托)、会稽章晋侯(明德)、余姚王士美(业洵。蕺山开讲时,陶石梁之徒有异说,晋侯、士美、黄梨洲辈力辟之)、山阴朱绵之(昌祚。皆甲申前死)、海宁祝开美(渊)、会稽王元趾(毓蓍)、山阴潘子翔(集)、诸暨傅中黄(日炯。自祝而下,皆乙酉殉难;语附“书后”)、武进恽逊庵(日初。晚为灵隐僧;见“书后”)、西安叶静远(敦艮。全氏称为大弟子,能昌明蕺山之教者)、慈溪刘瑞当(应期。丙戌后,以愤死)、山阴张奠夫(应鳌。在南都作“中兴金鉴”,欲上不果。丙戌后,嗣讲山中)、会稽董旡休(玚。有高行,晚岁披缁,手辑“刘子遗书”)、山阴戴南枝(易。吴中徐高士枋殿独理其丧,为世所称;遗民中之奇者)、鄞华吉甫(夏)、王卣一(家勤。甬上六狂生之二。兵以同起以同死,“摭遗”补传)、余姚张应煜(不详其字。语见“书后”)、会稽赵禹功(甸。丙戌后,以缁衣隐;见“摭遗”)、慈溪张能信(成义。丙戌后,起兵不克,行逊;莫知所终)、萧山徐徽之(芳馨)、仁和沉甸华(确)、海宁陈干初(确)、山阴周敬可(之璇;见“书后”),诸暨陈章侯(淇绶)、余姚黄梨洲(宗羲)及其弟晦木(宗光)、泽望(宗会。并见“摭遗”),都三十又五人。其间为忠臣、为义士、为逸民,皆不负所学而能有光于门下者也。
先生居贫,食不兼蔬。尝以少宰起官,中道赀乏,受临朐令十金之馈;至前途得故人助,乃如数趣还之。熊、姜之狱时掌宪,仅六十日罢归,至不能成行;朝士为之敛赆,悉不纳。后赴南都召,冠服久敝,假于从子之有官者。比其归,仍饬还之;笑曰:“吾不可挂他人冠也”。其耿介类此。
初,京口兵哄,马士英遽指先生怀异,将与黄鸣骏入清君侧,为废立计;故入朝而竟不听见。洎至绝粒时,有名王之聘;已困不能语,张目颔之。既卒,先生子贞孝君又自号遯斋者奉遗书避兵山中,盖犹护发未薙云。
祝渊,崇祯癸酉举于乡。自以所学未充,借僧舍读书三年,僧罕睹其面。壬午冬,公车入都,值先生诤熊、姜狱削籍,抗疏申救,罚停会试,下礼官议;时与先生犹未相识也。既得命,始走谒之。先生曰:“子为是举,无为而为之乎,抑动于民心而为之也”?因爽然自失曰:“先生名满天下,诚耻不得列门墙尔”!遂执贽为弟子。明年,礼官议逮渊下狱,诘指使者姓名;慷慨对曰:“男儿死即死,安肯听人指使”!未几,都城陷,太常少卿吴麟征殉难,辄亲为函殓,宿柩下者旬日。寻诣南京刑部请竟前狱,尚书谕止之。已复草一疏请诛奸辅,通政司屏不奏。时先生复罢官归,因而数往从学。尝有过,入曲室闭户长跪竟日不起,流涕自挝。杭州失守,方葬母山中,趣速竣工;还家设祭,即投缳死。年三十五。
王毓蓍,少为诸生,跌宕不羁。已受业先生门下,同门生咸非笑之,不顾。乙酉六月,先生绝粒未死;乃上书曰:“愿先生早自裁,毋为王炎午所吊”!先生得书,呼其字曰:“元趾,吾讲数十年,得子随之足矣”!俄其友来视,毓着问曰:“子若何”?友曰:“有陶渊明故事在”。曰:“是不然。吾辈声色中人,久则难持;及今早死为愈”!乃召故交张乐欢饮;既酣,携灯出门,投梭桥下死。乡人私谥曰“正义”。
潘集,闻毓蓍死,为文祭之。袖二石及所着诗文至东渡桥下,亦自沉。
傅日炯,于江上师溃,遍别所亲,先赴池死。
张应煜,当先生誓死时,劝拥诸藩起兵。先生谢以事不可为;曰:“然则此降城也,亦非先生死所”。先生瞿然起,曰:“子言是也”。遽出城。
恽日初,风概颇近祝子,亦尝上书为先生申救者。既闻殉节,累过山阴哭奠;手撰行状几十万言。晚岁披缁,为灵隐嗣法僧。
张之璇,与先生子遯斋同入山,累受逻者之厄,流离迁播。每谓之曰:“死则俱死,断不负吾师以生”!既而薙发令严,相与披缁兴福寺,诡耳。事定还家,则田宅尽为人夺,至无栖止处。或劝之讼;曰:“吾不忠不孝,投死他乡,复何颜构狱,与恶少对簿”!之璇本世勋籍。初,证人之会以为左班官子弟忽之,而不知其后之苦节过人也。已遂寄食遯斋所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