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伯削了一些木栓,在大坪中生气似的敲打了一阵犁头,想了想纵然伙计三天会好也不能尽这三天空闲,因为好的天气是不比印子钱,可以用息金借来的,并且许愿也不容易得到好天气,所以心上活动了一阵,就走到别处去借牛。他估定了有三处可以说话,有一处最为可靠,有了牛他在夜间也得把那田马上耕好。
他就到了第一个有牛的熟人家去,向主人开口。
“老八,把你牛借我两三天,我送你两斗麦子。”
主人说,“伯伯,你帮我想法借借牛吧,我正要找你去,我愿意出四斗麦子。”
“那我也出四斗。”
“怎么?你牛不是好好的么?”
“有癀,”
“哪会有癀?”
“请牛医看过了,花一串制。”
主人知道牛伯的牛很健壮,平素又料理得极好,就反问他为什么事缺少牛用。没有把牛借到的牛伯,自然仍得一五
一十的把伙计如何被自己一榔槌的故事说说,他在叙述这故事中不缺少自怨自艾的神气,可是用“追悔”是补不来“过失”的,他到没有话可说,就转到第二家去。
见到主人,主人先就开口问他是不是把田已经耕完。他告主人牛生了病,不能做事。主人说,“老汉子,你谎我。耕完了就借我用用,你那小黄是用木榔槌在背脊骨上打一百下也不会害病的。”
“打一百下?是呀,若是我庄它背脊骨上打一百下,它仍然会为我好好做事。”
“打一千下?是呀也挨得下,我算定你是捶不坏牛的。”
“打一千下?是呀,”
“打两千下也不至于”
“打两千下,是呀,”
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因为他们在这闲话上随意能够提出一种大数目,且在这数目上得到一点仿佛是近于“银钱”“大麦斛数”那种意味。他到后,就告给了主人,还只打“一
下”,牛就不能行动自如了。主人还不相信,他才再来解释打的地方不是背脊,却是后脚弯。本意是来借牛,结果还是说一阵空话了事。主人的牛虽不病可是无空闲,也正在各处设法借牛乘天气好翻地。
待到第三处熟人家,就是牛伯以为最可靠的一家去时,天色已夜了,主人不在家,下了田还没回来,问那家的女人,才明白主人花了一斛麦子借了一只牛,连同家中一只牛在田中翻土,到晚还不能即回。
转到家中,牛伯把伙计的脚检查检查,又想解开药包看看,若不是因为小牛有主张,表示不要看的意思,日来的药金又恐怕等于白费了。
各处皆无牛可惜,自己的牛又实在不能作事,这汉子无法,到夜里还走到附近庄子里去请帮工,用人力拖犁,说了很长的时候,才把人工约定。工人答应了明天天一亮就下田,一共雇妥了两个人,加上自己,三个人的气力虽仍然不及一
只小牛;但总可以乘天气把土翻好了。牛伯高高兴兴的回了家,喝了一小葫芦水酒,规规矩矩用着一个虽吃酒却不闹事的醉人体裁横睡到床上,根据了田已可以下种一个理由,就糊糊涂涂做了一晚好梦。半夜那伙计睡不着,以为主人必定还是会忽然把一个大头同灯盏从栅栏外伸进来,谁知到天亮了以后有人喊主人名字了,主人还不曾醒。
三个人,两个人在前一个人在后耕了半天田,小牛却站在田塍上吃草眺望好景致。正象小孩子因牙痛不上学的情形,望到其他学生背书,费大力气,自己才明白做学生真不容易。
不过往日轮到它头上作的事,只要伤处一复元,也仍然是免不了要照常接受。
在几个人合作耕田时,牛伯在后面推犁,见到伙计站到太阳下的寂寞,是曾说过“伙计,你也来一角吧”那样话语的,若果这不是笑话,它绝不会推辞这个提议,但主人因为想起昨天放在医生的手背上那一串放光的制钱,所以不能不尽小牛玩了。
不过单是一事不作,任意的玩,吃草,喝水,睡卧,毫无拘束在日光下享福,这小牛还是心里很难受的。因为两个工人在拉犁时,就一面谈到杀牛卖肉的事情,他们竟完全不为站在面前的小牛设想。他们说跛脚牛如何只适宜于吃肉的理由,又说牛皮制靴做皮箱的话。这些坏人且口口声声说只有小牛肚可以下酒,小牛肉风干以后容易煨烂,小牛皮做的抱兜佩带舒服。这些人口中说的话,是无心还是有意,在小牛听来是分不清楚的。它有点讨厌他们,尤其是其中一个年青一点的人,竟说“它的病莫非是假装”那些坏话,有破坏主人对牛友谊的阴谋,虽然主人不会为这话所动,可是这人坏处是无疑了。
到了晚上,大家回家了,当主人用灯照到它时,这牛就仍然在它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上,解释了自己的意思,它象是在诉说,“大爹,我明天好了,把那花钱雇来的两个工人打发去了吧。我听不惯他们的讥诮和侮辱。我愿意多花点气力把田地赶出,你放心,我一定不让好天气带来的好运气分给了一切人,你却独独无分。”
主人是懂这样意思的,因为他不久就对牛说话了,他说:“伙计,是的,你会很快的就好了的,医生说你至多三天就好。下田还是我们两个作配手好,我们赶快把那点地皮翻好,就下种。因为你的脚不方便,我请他们来帮忙,你瞧,我花了钱还只耕得一点点。他们哪里有你的气力?他们做工的人,近来脾气全为一些人放纵坏了,一点旧道德也不用了,他们人做的事情当不到你牛一半,却问我要钱用,要酒喝,且有理由到别处去说,‘我今天为桑溪大牛伯把我当牛耕了一天田,因为要吃饭,我不得不做事,可是现在腰也发疼了,只差比牛少挨一鞭子。’这话是免不了要说的,我是没有办法才要他们来帮忙的。”
它想说,“我愿意我明天就会好,因为我不欢喜那向你要钱要酒饭的汉子。他们的心术似乎都不很好。”主人不等他说先就很懂了,主人离开栅栏时就肯定而又大声说道,“我恨他们,一天花了我许多钱,还说小牛皮做抱兜相宜,真是土匪强盗!”
……小牛居然很自然的同主人在一块未完事的田中翻土了,是四天以后的事,好天气还象是单因为牛伯一个人幸福的原故而保留到桑溪。他们大约再有两天就可以完事了,牛伯因为体恤到伙计的病脚,不敢吝惜自己气力,小牛也因为顾虑到主人的原故,特别用力气只向前奔,他们一天所耕的田比用工人两倍还多。
于是乎,回到了家中,两位又有理由做那快乐幸福的梦了,牛伯为自己的梦也惊讶了,因为他梦到牛栏里有四只牛,有两只是花牛,生长得似乎比伙计更其体面,第二天一早起来他就走到栏边去看,且大声的告给“伙计”,说,“伙计,你应当有伴才是事,我们到十二月再看吧。”
伙计想十二月还有些日子就点点头,“好,十二月吧。”
到了十二月,荡里所有的牛全被衙门征发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去了,大牛伯只有成天到保证家去探信一件事可做。顺眼无意中望到弃在自己屋角的木榔槌,就后悔为什么不重重的一下把那畜生的脚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