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挹香自从张飞鸿家回来,十分抑郁,念及父母虽白日升天,然总必须要营筑坟墓,日后好使子孙等不忘。到了营筑坟墓之日,诸亲朋又至坟前祭奠,府县各官也都来趋奉。又因割股一事传出,城乡中个个都称赞挹香克全孝道。挹香将父母平日所爱什物与着著作,打了两口小银棺殉葬,墓上立了碑记。忙碌了半月,方才舒徐。
那日心念雪琴,便往相访。到得雪琴家,见其门墙如昨,挹香稍稍安慰了些,才入门,恰迎着雪琴轿子出来,挹香看见,便唤道:“雪琴姐姐,我金挹香回来了,你到那里去?”雪琴在轿中听见“金挹香”三字,又惊又喜,连忙吩咐停轿,自己出来,见了挹香,说道:“金挹香,你真个回来了么?”挹香笑道:“姐姐,又来了。若不真个回来,此刻如何身在这里?”雪琴听了,便挽了挹香的手道:“里面来说。”于是挹香随之入。雪琴命侍儿献茶毕,乃道:“自别君颜,迄今五载。前接手书,方知升任武林,妾心稍慰。如今闻得你们二老白日升天,你为丁忧而返,我却十分不信,所以今日欲到丽仙姐姐处问一确信,恰巧你来,真令人喜出望外。你一向身子可好?爱姐姐与四位妹妹谅来都好?”挹香接口道:“吴门一别寒暑五更,时时念及你们姐妹,几于寝食难安,如今因严慈飞升之后,遵例丁忧而返。前几天守制葬亲,十分忙碌,今日稍稍闲暇,所以特来一会。蒙询微躬,却叨安适。就是爱姐们,倒也无恙。姐姐,你自己素来可好?”说着对雪琴细细一看,见他瘦减腰肢,花容憔悴,秋娘已老,非复从前,心中十分不乐。
雪琴便道:“愚姐迩来十分不济,时时有肝胃不平之症,饮食已不比从前了。”挹香道:“姐姐为何有此疾病?怪不得五年不见,精神觉减得多了。请问方才所说丽仙姐,如今可仍在憩桥巷否?”雪琴道:“如今不在了,难道你没有去过么?他如今住在干将里言桥堍矣。”挹香道:“待我来写个柬儿,去邀他来叙叙可好?”雪琴道:“如此甚好。”挹香道:“请问慧卿、雪贞可曾迁于别处?”雪琴道:“仍在旧处。”挹香道:“如此一同请来。”屈指一算,还有梅爱春、何月娟、何雅仙三人,挹香便一齐邀请在内。写毕,命侍儿各自去邀不提。
挹香说道:“王湘去、汪秀娟、钱月仙、冯珠卿四人,皆已从良而去矣。”雪琴道:“这也怪他们不得,终身大事,不可不为预谋。就是愚姐,因定了一个主意,所以未曾弃君而去,不然亦不能与君再晤矣。”挹香道:“姐姐定的什么主意,倒要请教。”雪琴道:“我想风尘沦落,命薄可知。然既命薄,即使超脱风尘,未必就可如愿。若云‘抱衾与’,断非愚姐所肯从。假令勉强从良而作小星三五,依旧受人节制,何不就在风尘中闭门谢客?如云日后无依,愚姐早蓄余金在此,虽田舍子亦可偕老。人谓青楼为孽地,我谓青楼岂尽孽地哉?”挹香听了,拍手道:“姐姐达人,真超出众人之上。”
正说间,忽报陆丽仙至,挹香与雪琴连忙出接。丽仙见了挹香,不胜之喜,便道:“香弟弟,久不会了。”正说着,慧卿、雪贞俱至,一同进内。茶毕,慧卿、雪贞也陈说了一离别离之况,又问爱卿等五人安好,挹香一一具答。不一时,侍儿归来说道:“梅爱春小姐已经从了无锡汤氏。何月娟、何雅仙二人俱不知着落,大都也是从良去了。”挹香听了,跌足大叹道:“我金挹香上任之时,还蒙你们十几位姐妹饯别长亭,十分热闹。如今一隔五年,谁知仅剩你们四位姐姐了。繁华尽易,真个一觉十年。曾记得重集闹红会的时节,持柬相邀,蒙你姐妹们个个曲从,三十六个人灯舫寻欢,酒酣拍七,何等热闹,何等开怀!如今东去访问,已成黄鹤;西去相亲,又言凤去。欲思邀几人到来叙首,谁知皆作陶渊明《归去来辞》。你想思昔抚今,能无肠断!”说着流泪不住,拜在丽仙怀内,弄得四人也添出无限悲伤之念。雪琴道:“这叫做‘无可奈何花溅泪,不如归去鸟催人’。事已若斯,徒增悲感,我们且来饮酒罢。”说着即命侍儿治酒相款。
俄而酒席已成,五人入席。丽仙道:“如今吟梅公子、亦香公子都长成了,可在书馆中读书否?”挹香道:“都在读书。幸得吟梅倒也不甚质钝,今年九岁,现在习学文章。”丽仙道:“九岁已能作文,日后定然跨灶。”挹香道:“这话我倒也许过他的。”雪琴道:“不知姻事可曾替他扳对?”挹香道:“这倒还未。我欲与拜林哥哥做个亲戚,他的令嫒佩兰小姐今年八岁了,我欲写信去求庚帖,谅他无有不允的。我的小兰,意欲对他第二位令郎,你想可好?”雪琴道:“好朋友联姻,有何不成?”挹香笑道:“如今我替他们早些定亲完姻,以尽儿大须婚,女大须嫁之礼。不然他们知识渐开,也要同我一般访寻美丽,自惹出许多悲伤惆怅的了。”雪琴笑道:“你是过来人,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句话说得不错的。”挹香又谓慧卿道:“慧姊姊,你可知小素妹妹会做诗了。”慧卿道:“这也奇怪,还是几时做起的?”挹香道:“有六七年了。”慧卿道:“这也真个难得。”雪琴笑道:“小素妹本来聪明,加以挹香一番课训,自然要会做了。挹香,可是你枕上传授的么?”挹香笑道:“做诗只要知道法则,何必如此。若说做诗要在枕上传授,倒要请教姊姊的诗是那个在枕上传授的?”雪琴听了,一把扯了挹香道:“你说我!”伸手来拧挹香。挹香道:“不是,不是。你自己说着我,我故与你分辨。”雪琴道:“你再说?”挹香道:“不说了。”大家听了,笑个不住,来劝雪琴,雪琴方才放手。挹香见雪琴放了手,便道:“姊姊不要动气,方才我倒忘怀,姊姊的诗不是别人,乃是我在枕上传授姊姊的。”雪琴道:“你还要说么?”便呼了一口酒,向挹香喷来,喷得挹香一面酒痕,引得众人大笑起来。笑了一回,挹香已饮得大醉,倒在榻上,竟昏昏的睡去。慧卿等三人见挹香醉了,各自辞归。雪琴便命侍儿端整了些醒酒的水果,轻轻的唤醒挹香。其时却是隆冬天气,雪琴怕他受寒,便去取了自己的一件银红狐皮一口钟,替挹香披了,又剥了两只福橘,剔去皮络,然后递与挹香。挹香吃了些,觉得酸冷,便道:“冷得很,不用吃了。”雪琴道:“我来把你吃。”便在自己口内取了橘中的浆儿,口对口喂与挹香。挹香吃了,便说道:“好姊姊,我吃嫌冷,你喂我吃也是一样冷的,叫我那里过意得去。不要吃了,我们去睡罢。”于是二人手挽手的来至内房,挹香替雪琴卸了晚妆,一同入帏安睡。
明日用了早膳,挹香始归。从此终日间怀抱不开,常无愉色,弄得心如槁木,壮志齐灰。有时节举杯枨触,有时节感咏兴悲,虽有爱卿等频频劝慰,怎能够一霎时解去愁肠百结。正是:泪珠洗面将毫染,诗句焚灰和酒吞。
一腔说不尽的牢骚,暗中郁勃,到处难舒。离恨有天,欢娱无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