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治学方法5
我再举一个训诂学的例。清代讲训诂的方法,到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两人,方才完备。二王以后,俞樾、孙诒让一班人都跳不出他们两人的范围。王氏父子所著的《经传释词》,可算得清代训诂学家所著的最有统系的书,故我举的例也是从这部书里来的。古人注书最讲不通的,就是古书里所用的“虚字”。“虚字”在文法上的作用最大,最重要。古人没有文法学上的名词,一切统称为“虚字”(语词、语助词等等),已经是很大的缺点了。不料有一些学者竟把这些“虚字”当作“实字”用,如“言”字在《诗经》里常作“而”字或“乃”字解,都是虚字,被毛公、郑玄等解作代名词的“我”字,便更讲不通了。王氏的《经传释词》全用归纳的方法,举出无数的例,分类排比起来,看出相同的性质,然后下一个断案,定他们的文法作用。我要举的例是用在句中或句首的“焉”字。
“焉”字用在句尾,是很平常的用法。例如“殆有甚焉”,“必有事焉”,都作“于此”解,那是很容易的。但是“焉”字又常常用在一句的中间或一句的起首,他的功用等于“于是”、“乃”、“则”一类的状词,大概是表时间的关系,有时还带着一点因果的关系。王氏举的例如下:
(1)《礼记月令》,“命舟牧覆舟,五覆五反,乃告舟备具于天子,天子焉(于是)始乘舟”。
(2)《晋语》,“尽逐群公子,乃立奚齐,焉(于是)始为令于国”。
(3)《墨子鲁问》,“公输子自鲁南游楚,焉(于是)始为舟战之器”。
(4)《山海经大荒西经》,“夏后开焉(于是)始得歌九招”。
(5)《祭法》,“坛有祷,焉(则)祭之;无祷乃止”。
(6)《三年问》,“故先王焉(乃)为之立中制节”。
(7)又,“焉使倍之,故再期也”。
(8)《大戴礼王言》篇,“七教修,焉(乃)可以守;三至行,焉(乃)可以征”。
(9)《曾子制言》篇,
“有知,焉(乃)谓之友;无知,焉谓之主”。
(10)《齐语》,“乡有良人,焉(乃)以为军令”。
(11)《吴语》,“吾道路悠远,必无有二命,焉(乃)可以济事”。
(12)《老子》,“信不足,焉(于是)有不信”。
(13)《管子幼官》篇,“胜无非义者,焉(乃)可以为大胜”。
(14)又《揆度》篇,“民财足则君赋敛焉(乃)不穷”。
(15)《墨子亲士》篇,“焉(乃)可以长生保国”。
(16)又《兼爱》,“必知乱之所自起,焉(乃)能治之”。
(17)又《非攻》,“汤焉(乃)敢奉率其众以乡有夏之境”。
(18)《庄子则阳》篇,“君为政,焉(乃)勿卤莽;治民,焉(乃)勿灭裂”。
(19)《荀子议兵》篇,“若赴水火,入焉(则)焦没耳”。
(20)又,“凡人之动也,为赏庆为之,则见害伤焉(乃)止矣”。
(21)《离骚》,“驰椒邱且焉(于是)止息”。
(22)《九章》,“焉(于是)洋洋而为客”,“焉(于是)舒情而抽信兮”。
(23)《九辩》,“国有骥而不知乘兮,焉(乃)皇皇而更索”。
(24)《招魂》,“巫阳焉(乃)下招曰”。
(25)《远游》,“焉(乃)逝以徘徊”。
(26)僖十五年《左传》,“晋于是乎作爰田,晋于是乎作州兵”。《晋语》作“焉作辕田,焉作州兵”。是“焉”与“于是”同义。
(27)《荀子礼论》篇,“三者偏亡,焉无安人”。《史记礼书》用此文,焉作则。《老子》,“故贵以身为天下,则可寄天下”。《淮南道应训》引此,则作焉。是“焉”与“则”同义。
这种方法,先搜集许多同类的例,比较参看,寻出一个大通则来:完全是归纳的方法。但是以我自己的经验看起来,这种方法实行的时候,决不能等到把这些同类的例都收集齐了,然后下一个大断案。当我们寻得几条少数同类的例时,我们心里已起了一种假设的通则。有了这个假设的通则,若再遇着同类的例,便把已有的假设去解释他们,看他能否把所有同类的例都解释的满意。这就是演绎的方法了。演绎的结果,若能充分满意,那个假设的通则便成了一条已证实的定理。这样的办法,由几个(有时只须一两个)同类的例引起一个假设,再求一些同类的例去证明那个假设是否真能成立:这是科学家常用的方法。假设的用处就是能使归纳法实用时格外经济,格外省力。凡是科学上能有所发明的人,一定是富于假设的能力的人。宋儒的格物方法所以没有效果,都因为宋儒既想格物,又想“不役其知”。不役其知就是不用假设,完全用一种被动的态度。那样的用法,决不能有科学的发明。因为不能提出假设的人,严格说来,竟可说是不能使用归纳方法。为什么呢?因为归纳的方法并不是教人观察“凡天下之物”,并不是教人观察乱七八糟的个体事物;归纳法的真义在于教人“举例”,在于使人于乱七八糟的事物里面寻出一些“类似的事物”。当他“举例”时,心里必已有了一种假设。如钱大昕举冲中、陟、直赵、竺等字时,他先已有了一种“类”的观念,先有了一种假设。不然,他为什么不举别的整千整万的字呢?又如王氏讲“焉”字的例,他若先没有一点假设,为什么单排出这些句中和句首的“焉”字呢?汉学家的长处就在他们有假设通则的能力。因为有假设的能力,又能处处求证据来证实假设的是非,所以汉学家的训诂学有科学的价值。道光年间有个方东树作了一部《汉学商兑》,极力攻击汉学家,但他对于高邮王氏的《经义述闻》,也不能不佩服,不能不说“实足令郑、朱俛首,自汉、唐以来未有其比”。这可见汉学家的方法精密,就是宋学的死党也不能不心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