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遣头目布大幄,周遭列戟墙。岛渠四人巡警,传闻故镇木宏纲帅大师围岛。梅患之。尾生谈笑请曰:“斛斯贵贺兰观自来,吾遣灵官攫之,掷帐下如肉傀儡,余述祖善斗鸡而不能缚鸡,只用小力士嗾之,入床下为郎辈执虎子。宏纲久为游魂,搏兔不须全力,元帅假十懦卒,供吾指挥,宏纲可擒也。”梅从之,以岛人之孱弱者十名听用。尾生授一物如,令首一人吹之。又出黑漆纱囊各寸许,分授九人,诫曰:“汝十人突围出,彼军将必自来追,但一人吹孔,九人开囊,有所获,则持归纪功耳。”十人依其策,开岛城冲出。木果引百人追袭,首一人掉头先回,吹声如鬼号,风从地起,卷黑云涨天,九人齐开纱囊,囊俱有一蝇虎跃出,倏忽化为三白虎,三黑虎,三黄虎,大逾寻常。吞吐黑云为戏,兵卒倒地者,多为十人缚去。木大呼:“妖氛何足逞哉!”举大刀截虎,刀入虎腰腹不得脱。梅驱岛人自后掩至,木立杀数人退营中,岛势大振。
是夜,番乐尽作,宾主酬酢之处,鱼珠各入怀举觞,尾生以水陆物产不足供馔,书篆数纸,就筵前咒之。空中来二人告曰:“顷奉灵教,取获玉女投壶之酒,又采瑶圃诸蔬果,为下酒物,今并缴进。”即有玉缸盛酒置于庭中,蔬果之属异形,纷陈缸右,梅及鱼珠共尝之,觉飘然有冲举意。饮啖既,偕入大幄坐。梅再拜请仙授,尾生曰:“嬉戏易能也。盍观至道?”鱼言曰:“胸中五岳之蕴,可得闻乎?”梅曰:“先生以尔故,必面命之,爹亦见知可矣!”尾生曰:“观者无发声,但自游戏。”三人诺之,尾生趺坐氍毹中,解衣裸体,以手摹肚腹,嘿咒约百遍,脐中有声,类金井辘轳。饭时,白云满室,梅与鱼珠各相见,而不见尾生。正惊疑间,云净处,不复在幄中,三人乃徙倚道院耳。一书生袖出一笺云:“世人拟崧高维岳之赋,惜不能指点之。”
引三人出眺,谓曰:“此嵩山少室前亭子也。”从之小憩,闻山后呼万岁者三。书生曰:“当时以为天子巡幸,偶一闻之。方今圣明在上,继继承承之际,无岁不呼,何揭竿之徒,自取湛族也?”梅惶愧汗浃,鱼嘿然首肯焉。
有顷,山顶仙乐亮,书生谓曰:“中岳帝生天之辰,其驸马都尉自华阴来,为妇翁寿,故宫中为是雅奏也。”三人意殊倦,书生曰:“亭中卧佛石,何不高眠?”三人不觉就石卧,黑甜正酣,陡闻万壑喧,松声豁梦,仰视所历,非嵩少旧游,见伟丈夫冠带如秦时,叱三人曰:“蛮荒莠民,登岱何为者?”三人守尾生戒,不敢答一词。丈夫后一隶呼曰:“谒吾主五大夫而不拜,可乎?”三人同拜,丈夫颜霁,指示登日观峰路,隶自随去之。上峰头,月初从海底涌出,闻有笑语者曰:“东海泱泱,东岱苍苍,观日者昌,见月者亡。”梅始知获罪之深,天齐示谶,暗以手掐珠儿。珠摇手答之。三人寻下山路,天鸡一声,雷雨大作,下方弥望,皆稽天巨浸焉。澎湃上涌,渐至林间,有大蛇浮水至,昂首直视,若欲手援。三人共挽其颈。惟恐皮质过腻滑,无把握处,乌知头骨棱起,拳毛绳绳,身手俱可维系。三人暗喜,以为得真龙提挈也。未几,蛇尾自捎其首,蛇首左右迎,复左右避,三人簸扬于波涛,分无生理。蛇忽登岸。三人踊而下,乃在半岩中,仰不见巅,俯不见麓。遇樵者穿径,不敢问道。樵者怜之,谓曰:“子被魇久矣!斯地为天脊,所谓太行恒山也。死于游岳,徒为馁鬼,盍就吾食?”出芋魁数枚饷之。三人既不敢言,亦何能啖?樵者笑曰:“哉!拾芋作歌去。”三人迤沿山腰行,望见尾生在亭子坐,急奔就乞指迷,神思失据,忘乎不测之当前也。土崩石裂,一落殆不止千丈强云:
绝怜刚恶是强梁,不敢先钦道德章。
运去已无续命缕,愁来转乞返生香。
孤鸣千载祧陈胜,凤至诸侯右楚狂。
封禅书成便焚却,岂教汉武踵秦皇。
数峰何氏诠曰:
歌儿无信,继之以尾生,连而及之。斯之谓连尾生也。
五岳起方寸,块垒未消也;胸中吐五岳,志气毕达矣。且一人胸中,括万物而为功,融群情于不觉,何必五岳之纵横交错,以为如取如携哉。尾生之在圣门,可云充实光辉矣。大而化,圣而神,未之能也。
虞纪四巡,不及中岳,汉呼万岁。惟在嵩山,禽庆遍游,已极凌云之想,非徒逐日之劳。尾生何人,奥衍若此,将胸中自吞夫五岳欤?抑五岳实生于胸中欤?俱不可知。是可于玛师镜外,别成元著之超;亦能于织女机旁,故得又元之妙。
第21章都毛子行阁上诸天
骨董何关性命,死争八百斛胡椒;毛锥便结因缘,生爱十三行法帖。试看当头紫阁,知中书伴食可羞;若论望眼青天,问军国平章何事。
梅与鱼、珠二子,不敢号救,互曳其手。甘为同穴之埋。倏已至地,摸索得一门户。仅容一身,前后连尻走,足疲气颓,地稍广,有天光漏入穴中。碑题古篆,得“玉井”二字,碑下置莲一瓣,状如船。三人隐隐叹息:“船小不能渡我,况莲瓣乎?”忽觉其身渐小,生两翼,化为蜻蜓,轻集于瓣,乃船自浮起,俨如大力负之趋者。顷刻已出井口,是山顶极峻险之所,别置小碣云:“唐昌黎伯韩愈恸哭于此。”俯身下视,恐怖过于坠井时。回顾莲船,不识飘向何地,内顾其身,迥非蜻蜓。且重浊不能举跬步。梅伏地匍匐,鱼珠从之。忽见东南数城郭,旌旄林立,似备兵者。谷中烟尘出没,若子美诗所谓“西山寇盗”者也。山头下一巨人,臂大钺几丈余,横劈山腰。三人所伏山石,平空飞起,耳畔惟闻风雨杂声,移时石不动,则已在高峰矣。出山入山,在梦言梦,赤帻数人前曰:“南岳帝奉敕察罪囚,岛囚亟避!”三人遥见绛节舒霞,火云烧瘴,有卤簿从西南来,遂转林后匿迹。石壁间朱书二十字,下注八字云:雁回人不回,朱鸟啄黄能。一斛珠成泪,香余宝鼎灰。回雁峰上湘叟醉题。
复转松径,得一处如王者殿廷,实则大兰若也,有旁舍可入。三人潜身进窥,殿中一贵人,白面而红髯,气宇类文士然。羽林郎鹄立阶下,屏息不敢哗。殿中金貂烂然,亦似官分职。王者问:“囚册既成,能陈其名籍总数否?”一绿袍官唱曰:“乐般降汉,伪职兀左丞易万户曷都把,死囚三名。噩青气拒命,甥莽哒女萨妮伪青气被戮,中地雷死者一千四百四十九名,阵斩者三千一百二十一名,讯斩者七百八十四名,共五千三百五十四囚也。庆喜弄兵,蛮目苟承恩等九名,及蛮卒三十七名被斩,死难则有鲜于、季通等八名,汉卒强勇一名。季通已生天,郎应宿亦转轮,共四十三囚也。树犍煽乱,郭节度兵卒,战殁二百六十四名,野兕犯阵,汉兵死者三十二名,树犍死,还畜生道,共二百九十六囚也。青气再败,伊子萨剌,爱将摩潢、诃汉俱死,来宾被害,囚四名。鲜椰子逞妖,金大都督伤足死,山精死者一百四十口。妖众被诛者,四百九十名。金大都督得神,鲜及山精还畜生道,共四百九十囚也。列阵,大雕啄死将士七十二名。
被戟刺死,还畜生道,共七十二囚也。鸠盘弧五魔之阵,鸠与三十六铅母,死巨刃,俱还饿鬼道,不成囚。乌蛮江毒龙父子三,付化生部,不置囚。又汉兵中黑苗瘴毒,死者一百三十二名,已转轮,不置囚。又庆喜等擒杀蛮一名,猡鬼三名,俱还畜生道,不成囚。又乐世治所擒男猓者狨,女猓矣狸,亦还饿鬼道,不成囚。又粤都督屈蚝殉节,交址卒三十名从死,蚝生天,三十人转轮,例不入囚数。甘总帅捣阵,男猓被斩者五十六名,生擒者三十名,共八十六囚也。智所挈男猓善变化者三十六名,死阵前,付胎生部,不置囚。故滇王庄鬼兵死者,二千三百八十七名,还道,不置鬼囚。蛮二百人化牝鹿死,仍转轮为人,不置囚。伏桥渡口之蛮,为张许两都督诛斩者,二百三十一名,共二百三十一囚也。凡南岳界内所辖死囚,实计六千二百八十三名也。”
王者诘曰:“斛斯侯有事东瓯,不无诛戮,其数不可稽欤?”一白袍官启曰:“须俟梅飒彩灭亡后,汇册呈报也。”梅怖甚,喉泣几出声。鱼掐其中指,珠暗曳之出,寻松径不见,回望则殿廷杳无,惟见严将军与刚上人,各小如幼孩,在树间嬉笑,谈交媾之乐。梅恍疑身在冥途矣,拉二子坐地。一小道士拊其背曰:“五岳之游毕,可以归息,连仙待之久矣。”乃偕起,随小道士行入大竹中,以手旁扪,遂梯竹节,延缘而上。小道士忽不见,其竹亦尽,三人已伫幄中。尾生裸体坐枕右,招三人共寝。梅叹息曰:“五岳归来,此身非复我有矣。”珠儿曰:“我不愿归,惟恐仙父盼我。”解鱼曰:“仙父今夕,方养活我。珠弟宜侍元帅,闻召乃来,是为弟不先兄也。”
梅自引珠卧,鱼捧尾生颐,笑而不欲入被。尾生曰:“鱼儿岂惧吾耶?”鱼昵声曰:“惧不敢也,爱亦不知。”尾生拥之卧,炊息如无,潜龙殊不可拔,鱼私谓珠言不信矣。顷之,觉有丝缕中贯者,凝神会之,气自外铄,情乃旁融,鱼之身,渐黏乎仙腹;仙之骨,将据乎鱼肠。俯仰自如,进退维谷,鱼若遗若忘,亦醉亦醒。时则尾真无尾,连则皆连,回身向抱,呼仙父皆断续之声,降心相从,玩鱼儿尽往来之态。尾生问曰:“儿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