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以供词呈越帅,放之西行,由杭至苏。生谓邬郁曰:“闻虞山士人都元,能于兵者。盍访之?”乃相与登虞仲之墓,寻子游之井,问山下人都姓者。皆曰:“无之。”困憩虞山寺,道士逢迎礼甚恭。生问曰:“都元何往乎?”道士答以“邑之明府姓都,得毋是欤?”生曰:“是矣!”乃入邑求见,其令以疾辞。邬郁曰:“焉有闻名来访而以病解免者。”遂延入令室。生视其人,欠伸不绝,如有疾然。询其年,初未强仕。坐而问曰:“明府之闻望,流于宇内,何以尚少年也?”令答曰:“仆虽少,惟事技术,经济阙如,足下非甘鼎之客耶?何以知我?”生曰:“桑今日来访,为甘君觅奇士也,愿借交可乎?”令忻然,各书姓名乡里,及官职齿次。
桑,字生,福州人。京兆府长史,年五十一。
都元,字毛子,越州人,吴郡虞山尹,年三十九。
两人者,以心为香而不及焚旃檀。以目为誓而不必指日,以楮墨为拜稽而无事用身手。由是生谓毛子曰:“弟所为经济,殆无人不想望之,知其技术,亦有自来。非若为有为盈为泰者之无恒矣。”毛子曰:“夫技亦天道也,吾无缚鸡之力,而万夫不能挫一毫,谓之太初禁,术亦圣功也。吾非骑鹤之姿,而一息可以通六合,谓之抚辰纲,非妄言耳。”适城外以火灾告,生曰:“是处不啻有万夫,可以观太初禁矣。”毛子曰:“诺。”解衣袒而往,登屋拔其梁木,折十二椽,坠于人丛中。良久仍袒而出,发肤完善,腰以上无屐齿蹴踏迹,亦无烟火熏灼痕,神气闲暇,谓生曰:“吾出入其间,曾不知有皮骨,谁能见而损之?”生曰:“是真技矣。抚辰纲则何术哉。”毛子曰:“请就书室观古画幅可乎?”生从之入室,东北隅悬一古画,长三尺余,广才及尺耳。毛子曰:“吾入玩,兄但相从,无返顾。”见毛子身如巨蚁,游画图中,入树穴,从之者亦不觉其身之重也。出树穴,见陡立一阁。颜曰:“中燮。”
有石火万道出阁后,射人毛发而不见焚烧,毛子曰:“此宅土天也,兄勿以为火。”窈窕行其下,得一阁颜曰:“北鏊。”赤白两气化为龙蛇,盘旋左右,而不见噬人。毛子曰:“此贮水天也,兄勿以为金。”从龙蛇处径穿一阁,颜曰:“南查。”高下皆树林,而直干无枝叶。毛子曰:“此咽火天也,兄勿以为木。”循树林斜转,飞出一阁,颜曰:“西垲。”黄尘从地下卷起,而不眯人目。毛子曰:“此纳金天也,兄勿以为土。”穷尘尽处虚悬一阁,颜曰:“东泷。”千条瀑布自上滴下。而衣履绝不沾濡。毛子曰:“此养木天也,兄勿以为水。”自瀑布中奔出,见毛子身如蝌蚪,从之者不觉其身之滞也。则两人俱在室东北隅,视前画幅乃一素纸耳。毛子问曰:“术何如?”生点首而不能语。邬郁请曰:“甘总帅之望长史也,则亦渴矣,愿速赴之。”生与毛子作别曰:“仆晤甘君,当以弟荐,诚以礼辟致,弟勿有遐心,四海幸甚。”毛子曰:“二十年留心济变之事,几与妖妄同称,即有薪传,未敢珍为鸿宝;尚嫌幅短,无能想彻华胥。惟此身可报知己,所志不求显名,长为散人,略异征士,抒其所见,晦若无闻,则于桑于甘,皆可迹相依而道相许。若兄之好爵是縻,于我何有矣!”生曰:“仆亦非仕进者,功成之日,从游于画图中耳!”遂拱手即去之。
至符离,生喟然曰:“嗟是战场,昔檀道济量沙唱筹之地。今天下一家,如万里长城者安在?”叹毕,野鸦乱噪,隐隐闻画角声。邬郁曰:“寿春较近矣,何军声不及吾黔营耶?”生曰:“中原无劲兵,虽石中丞不能养寿春士气,如甘君之步伐,岂易及也!”入寿州,适甘君以是日始至,相见大喜。甘君先为长史拜贺,方话别后事,问生曰:“周浮邱非长史师事者耶?”曰:“然!”甘君蹙然曰:“今乃在贼中,为之区策,非长史不能往招之,将使乐王子犷儿偕行耳。”生许诺,遂述陇西公所致词,且代征都毛子,乞与楚王谋,以书致毛子,使之挂冠自来,但勿奏朝廷何如。
甘君拜谢起,且曰:“安得毛子而与之咨诹,陇西公所虑诸条,不难改观也。吾与石中丞见后,行还豫东大营,长史盍先去?”生与邬郁诣犷儿云:“甘君入石中丞幕。”各拜起,见榻上一叟,病而呻吟,中丞曰:“叟也入幕者三,其语多不可解。却之不去。且谓仆忘其弟子大恩,嗣后复逢扫地夫,则无渔人救死也。因卧病不肯药,其古之颠者欤?”甘君愕然曰:“刘老师将援中丞,是灭火真人之师。夫扫地夫即娄万赤,渔人即灭火真人,广州城外三十里之事,区君尝为鼎言之。斯病叟殆刘老师矣。”就榻前呼之。叟起,扶杖径去,不复有言:
海云漠漠树,见长虹下饮潭。
国事不宜咨郑五,农功惟冀课朱三。
笑声戛玉泉居左,梦影交柯郡在南。
闻道求贤新奉诏,谭天大口一掀髯。
友柏山农诠曰:
尾之孳毛之与,皆属鸟兽,尾生毛子,似皆以物言,读者无泥于人之见也。
连尾生之道,或尽于歌儿。都毛子之能,不遗于博士,四篇中又有同条共贯之理。
《毛颖传》中称:中书君管城子,附会过巧。犹不若兹之大书特书曰都毛子,庶乎质有其文。
唐人诗“高阁逼诸天”,极言阁之高,非诸天遂能集阁上也。今日阁上诸天,曾不知是阁也,刘向之所居欤?杨雄之所坠欤?而毛子其人者,都于向与雄之间,若何位置也?又不知是诸天也,为释氏之二十四乎?为天官家之九重乎?而毛子之阁上所行者,都在释氏天官家之外,奚以延缘也。
尾生之吐五岳,是胸中所本无,而能敷施之,高明之全体也。毛子之行诸天,是阁上所固有,而能践履之,中庸之极功也。至是如六爻之发挥,九叙之歌劝,其旨愈恬,其思益邃,奇书可易言哉!
第22章生心盗竟啖俗儒心
是衣冠之盗,柳下季亦尚有兄;为乡曲之儒,鲁诸生不如无友。其愚也可笑,安知问俗以入门;而啖之何心,不惮为牺之在庙。
石中丞谓甘君曰:“仆歙士也,将用齐人,兵练吴人,饷资越人,幕客多燕人,可称乌合矣。防豫数月,贼来掠者五,我出探者二,来则必受挫,出则必自疲,幸总帅此来,以粤海之成劳。惠于朋旧,感可胜言乎?”甘君曰:“鼎归豫,密与楚王商榷,惟有利于王师者,不以吴境分畛域也。刘老师化形以游,必有所济,其踪迹异凡猥者,至则敬而奉之。勿遽以白眼相触,则军中宜可以藉其智力也。”作别自去。
豫东境大营,即古雎阳城。随征者为两参谋,乐般父子、庆喜等四女。杜承、慕玮、常越、沙明,其玛知古及矩儿夫妇,留佐斛斯,未偕至。生已与犷儿邬郁入宛南,访周浮邱,且侦贼情矣。甘君自进大梁谒楚王,乞屏左右语。楚王曰:“甘总帅大名,宫婢震耳。昔抱罕之捷,师傅中有撰纪事本末入国史者,有叹美为歌行寄友人者。歼青黑二苗,有奉命绘图呈上者,我寓目皆及之。今五斗贼充斥藩境,王师有征无战,将何策以靖乱乎?”甘君对曰:“鼎实不能知贼中之事,与官兵不卒平贼之由。有贤者都元,隐于风尘吏,今日之士元也。乞王以书聘之,得此贤,克贼易反掌耳!”楚王拱手曰:“荐人以戡乱,古大臣之风,我自作书,以何人为介?”甘君曰:“鼎宜自行,否则幕士明化醇,当斯任者也。”
楚王送甘君出,自作书云:
楚王成白:惟毛子先生足下。昔者栾巴为守,披发而救弟子,许逊作令,出身以斩蛟龙。诚以有道之士,不忍兄弟之颠连;达权之吏,不欲斯民之陷溺。彼其功成,非以一已!今天下绛帻方报晓筹,黄巾忽思夜起,谢安石之不出,如苍生何?邓仲华之少年,先诸将耳。伏冀息其折腰之苦,拯斯灭顶之凶,畀以斗大之印,不足为公荣;出其焚余之书,无不为世用。翩然之来,海内咸庆。
是日,甘君捧书授明化醇,乘传至虞山。二十日都毛子至,与甘君见,欢若平生。甘君欲引之谒楚王,毛子曰:“元不才,曾识海内定乱之人,请自约之偕来,五斗贼计日可歼灭矣。且无与大藩晤。”于是命一童自随,落落径去。甘君殊不能留之。邬郁忽归报曰:“桑长史微服行宛南,为贼之别部所略,解斗首老寨,在博望故城。小冠军使奋勇自往劫之,恐无成功也。请总帅发兵往攻,或可挫贼锋而振国威耳!”甘君自以游骑百人偕乐般往。适犷儿还谒,甘君曰:“以尔神能,何为遽退。”犷儿曰:“贼万人,世治一人,固万无斗理矣。不得已化霹雳击之,贼中有人遭击而不死,反以水沃吾神相,安得不遁归乎?”乐般曰:“夫震雷,体木而用火,中满之坎水,诚得而陷之。儿若潜入桑长史受锢所,挟之而归,犹司马正参故事,诚易易也。奈何以眇小一身鏖万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