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赤和诗毕,牵中丞去海上,果一舟澳口,有渔人大呼曰:“相公不可入艇,此石湾妖人娄万赤也。岂扫地夫耶!”中丞如梦醒。万赤怒,以掌中雷劈,渔人但张口如吞咽状,竟无所损。惟笑曰:“雷而不往,乃非人情。”还震一声,烧万赤须眉殆尽,衣帽俱裂,万赤走入舟去,瞬息舟亦无有。渔人谓中丞曰:“民苟迟至须臾,相公必遭毒手。”中丞感之,问姓名,答云:“只询区参议便相识。”袖中丞手曰:“起还署,是处离东门已三十里矣。”中丞从之,若御风行者。入园林赋诗处,则见一僵卧人即其身也。先行海上者,殆精魂焉。渔人引手推堕其魂,始欠伸而苏,渔人不见。中丞急召参议入,示以妖人所和诗,并魂游诸幻境。且述渔人语。参议曰:“必矮道人矣。请率将吏出节府,视师城上可乎?下官先驱,诸道用命,此贼不足平也!”中丞投袂起,登南门城楼,誓师出涕;适柳巡检以无能被劓来请罪。中丞为之掩鼻。参议曰:“君太卤莽,轻而不整,故有此挫;然亦吾计之疏也。”
遣医者补治其鼻,得少皮肉虽内陷,胜于掘穴者矣。参议以中丞令,檄甘指挥进捣。初,石湾贼党,大半胁从。参议问左右曰:“郡中人有能入贼中,挟饼金以赂贼党者乎?”左右曰:“曹镇,郡之名捕也,只其人可任使。”遣曹至受密计,携三千枚饼金入贼中。有邝天龙之妖童渠灌儿者,年十六,为天龙所狎,其父兄皆被害,忍而遭淫,实未尝须臾忘报也。是儿有力善斗,火攻之术,亦受之娄仙。是时曹镇伪为投纳者,入见邝之两伪将曰:“大王事成,君等皆公侯矣。亦提携曹某否耶?”两人曰:“汝常在广州,扬言擒吾辈如捕鼠者;今竟何如,抑别有诈也?”镇曰:“我将以全家为托,各馈五百枚,何言诈也。”即分送其物。两人曰:“陈于大王乎?或拜赐而嘿嘿乎?”镇曰:“嘿乃甚善!陈则令大王疑,但得寄居所。当续有所进。”两人喜,置之密室中。
一日邝与娄计事,灌儿出视二将,忽闻别室中小语,往窥之,见言者复有野客。闯然入谓二将曰:“彼何为者,公等有外交耶?”二将遽窘促不能答。镇故机警,即大声曰:“轩轩霞举,得非反颜事仇之渠郎!”灌儿诧曰:“尔何以知吾而詈之也。”镇曰:“揭日月之仇,无人不愤;夺风云之色,望气可知。我犯难此来,为保全几片美玉,毋使与顽石同焚耳。曹捕长大名,广州小儿,闻声不敢啼哭。君等终为贼徒,则请缚吾;终为壮士,则盍从吾?”二将曰:“从之若何?”镇曰:“便缚渠郎。”灌儿大恸曰:“小子为无口匏久矣。椎心泣血,不死有待也。亦惟捕长之命是从耳,何为缚乎。”镇曰:苟如是,吾亦以五百枚压惊,有事共议,泄漏者将吾头去。”于是灌儿与二将,皆啮臂出血盟曰:“苟不听捕长驱策者,遭神殛。”各泣拜而退。时距起事日,已自壬及戊矣。甘指挥率五十人持短兵入,娄万赤以火军三百人迎敌,衣帽皆赤,呼声若鬼车。五十人接战,如入燎原也。龙女暗谓:“指挥急退至河上,吾命所部克之。”指挥令曰:“贼火方炽,其速退!”五十人轰然出走。万赤以剑指曰:“弟子辈可擒甘鼎来,为区星断臂。”群贼鼓噪,追至河滨,风雷怒生,五十人胁下各露鳞爪物二,激水沃火军,奄然俱倒地,短兵并起尽戮之。万赤袖出一物如熏笼,罩指挥首。指挥一举手,飞大珠如龙眼,穿万赤,熏笼自解脱。万赤卧地咒曰:
昆仑火灵,赐吾火精。火中秘阴,水族之金。潜不来助,灵官震怒。釜底添火,游鱼孰躲。
咒毕。五十人胁下鳞爪物一时都灭,三百头颅中,有自跳掷者。万赤亦起,持剑来刺。指挥将与战,闻空中有嘤语咒云:
神龙水生水龙木,龙火能烧鬼火腹。
一妖出头祸万族,一妖悬头炯万目。
有白练裙自空下,是龙女缚妖之物。万赤化雌霓遁去。指挥入贼巢,则邝贼已为渠灌儿所擒,两伪将违曹镇约,将以兵救,霹雳起天半,俱击死。——是矮道人坐鸱尾上作法诛之,应其誓言也。贼众窜西南者,多被擒斩。三水贼援,亦为两守所率兵将败走。最先犯东西炮台者,皆歼焉。指挥凯旋,则庚申日早也。参议请于中丞,献俘南门阙。临刑,邝贼叹曰:“吾杀人也多矣,有不亡之广州王乎?”灌儿在旁詈曰:“贼以土狗,伪称天龙,烬人之庐,夷人之墓。脔我父兄,坼我家室。淫凶以族,劫杀为墟。发上指而罪纪天庭,心中焚而冤连地轴。幸垂死之孤儿,受成谋于捕盗。假陈兵谏,潜用火攻,以妖治妖,不缚自缚。今将寸磔,早欲分羹,三十里之鼓,行堪洗耳;四千家之膏血,胡勿燃脐。”监刑者为木守。令灌儿戴花引巨觥,以扬其擒贼之功。曹镇亦次赏。然后割天龙肉,仇家啖之立尽。首令南门,两手钉左右两都督门外,两足分遣送碣石甲子二卫城。钉于堞。从贼斩首者十人,减死戍远方者三十六人。论功,中丞请于朝,以甘鼎擢镇抚,区星擢右布政,文武升赏有差。是夜,矮道人吐火烧石湾,将伺娄万赤,见伪帐前有碑然,视其文,为将军冯盎建。盎故冼夫人孙也。道人以剑画地,碑自移去二十步,更掘视,碑下忽黑烟万缕冲出,见一物首六翼四,手三足一而十趾。道人掷剑化匹帛裹之,物鼓翼飞去。适参议来召,道人怅惘还省中。
蚩氓何事揭竿行,武将文臣奠太平。
纵使黄巾俱败死,岂容黑闼稍偷生。
仙人掌上无磷火,龙女胸中有甲兵。
怪怪奇奇书不尽,看予揽辔志澄清。
雨谷道人诠曰:
庚申比甲子长四干支,老金始从革以作辛焉。生壬男癸女之水,实茁甲木,是庚为甲之大父,而甲其孙枝也。猿猴啸天阍以呼天鸡,致二犬三豕之物,偕来鼠子。是申于子为贵族,而子其细民也。甲子城而继之以庚申日,若言先甲三日辛也;辛为金之仲,实本于庚为金之伯也。且城历岁时而崩圯,日无岁时之不流行,殆穷源而著始者欤。
道家守庚申日,以是日也,三尸神以人之恶,陈达帝庭,则罚或及之。故不寐以守其神,久之乘夜逸出,运心鉴为意剑斩之。斯彼神死而吾神生,然非存养之功,一刹那间,鲜不失守者矣!史中先著甲子城,示立命之亟,次著庚申日,示闲邪之难。
书为先天之符,碑则后天之象;书与碑俱开辟于夏禹洛书之后,厥有岣嵝碑。然书真而碑伪。伪者并不能废,真者庶几仅存。碑之奇略同于书矣。书与碑分显晦于秦皇,焚书以还,乃置峄山碑。然书仍出而碑复焚,焚者失其真,出者又增其伪,书之奇终胜于碑矣。吾谓甲子城同文之书符先天,主乎常者。庚申日没字之碑象后天,观其变者。
碑何以移?《初学记》曰:“碑以悲往事也!”夫在山者剥于山精;在水者蚀于水母;在宫者宫芜而崩;在庙者庙易而毁。在衢者几人作歌?在墓者何鬼不哭?若是其悲也。史氏移之,移其悲于古人,则今人不暇自悲,而转为古人悲者无有矣。移其悲于无古无今,则古人而豫今人之悲,与今人而复古人之悲者悉无有矣。夫而后,性命之间,不以悲损,而吾道可成。盖移碑之心,切于迁鼎;移碑之力,大于拔山。既服其神,愚公亦畏其癖也。
碑,植物也;移之者,动物也。物理相感,故物旋萌。碑,志怪者也;移碑,行怪者也。怪形已成,故怪旋起。逢怪物者,物萌于太空,怪起于皇古。而吾以下壤之倮虫。今时之妙识,闯然而逢之,伤无道则以为非人;嗤不祥则以为怪物。非彼之迎吾,吾实逢彼。如《春秋》之义,诸侯相见日遇焉。呜呼!不能远之,乌得逃之。兹之逢也,精之则鬼神之通,约之得禽兽之异。不然,而人化于物,妖由人兴,碑下之怪物,即返于虚无;室中之怪物,自矜其品汇矣。奈何?
书之奇者,乾三三,坤六六,而尽信之书不与焉。物之怪者,阳一君二民,阴二君一民,而资生之物不与焉。自奇书出而盲目腐刑之徒,有所发明,自怪物生而牛首蛇身之相,因而附会。故有书必有物,书不奇者,物不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