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重华昏昏沉沉,只看到刘羲纬的嘴一翕一合,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众人纷纷走尽,只余下秦非和项重华两人。秦非拉着项重华回到房间,为他倒了一杯热茶,道:“不要多想,先好好休息休息。”项重华瘫坐下来,喃喃道:“我还是没有能保护好她。”望向秦非道:“你也觉得雪儿是那个千仞雪吗?”
秦非叹了口气,道:“一开始我确实非常怀疑她,但后来便渐渐没了这种想法。”
项重华道:“我问你现在呢,你觉得她会害我们吗?”
秦非一面翻找送过来的供词,一面道:“我也不确定。但纵然她不是千仞雪,真正的千仞雪见有人当了替死鬼,短期内也不会轻举妄动。你要想早点把她弄出来就必须抓紧这段时间。”
项重华一把抓住秦非的衣襟,怒道:“也就是说,纵然她不是凶手你也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带走以换取这段珍贵的时间,是不是?你把她当成了什么?”
秦非平静地看着项重华道:“棋局以外我可以把她当好友,但一入棋局,纵然我自己也只是一颗棋子。有了过多感情牵扯的棋子只会满盘皆输。如果输了,你不但保不住她,还会失去更多的人。项重华,你已经轰轰烈烈地输过一次,还想要再输一次吗?”
项重华的手指缓缓松开,秦非冷冷地将他的手指甩掉,递给他一沓供词道:“贼人首领的嘴再严,平日在下属前也难保不会留下蛛丝马迹。你也来找找看有什么线索。重华,你差得还很远!”
项重华一言不发地接过供词,反复观看。两人茶饭不思直直看到晚饭时间,项重华忽然一拍大腿道:“你看这里!”
秦非接过供词,惊喜道:“好大胆的刘羲绰,竟敢在太子府后院私藏兵甲火药。”一拍项重华道:“干得漂亮!我们明日去找刘羲纬。现在先去好好休息。”
项重华道:“私藏武器固然是大罪,但仅此一项不足以斗垮刘羲绰。除非你有办法让他先有大动作,然后再挖出武器来个人脏俱获。可有办法吗?”
秦非道:“暂时没有。但墙倒众人推。朝中现在想巴结刘羲纬、中伤刘羲绰的人不计其数。加上他又是个莽夫,总会有可乘之机。”
项重华还想说什么,秦非已把他推出房间道:“即使不为自己也替赵毅想想,你不是每夜都要替他运功疗伤吗?”
项重华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道:“幸亏有你为我悉心讲解玄武潭的内力心法,我才能突飞猛进。再过不久,赵毅就可以下榻行走了。”
秦非忽然道:“有件事你必须要告诉赵毅。”
项重华奇道:“什么事情?”
秦非严肃道:“让他投奔韩文,千万不要回到姜国将军身边。”
项重华道:“为什么?”
秦非叹气道:“你若信得过我,就照我的话去做。我怎么可能害他?”
项重华果断地道:“好。我就算绑也要把他绑到韩文那里。”说完扭头便走。
秦非忽然搭手在他的肩上,道:“你就这样信任我吗?”
项重华道:“信。一辈子都信你。”
秦非叹了口气,道:“多谢。”
三日后,项重华果然将赵毅送到了韩文身边,吴不为则不请自来,死乞白赖地住在秦非的屋子里,气得秦非差点要抱着枕头去园子里睡。项重华则乐得向吴不为请教武艺。除了前来溜须拍马的大臣,府里依然风平浪静。魏千雪的嫌疑因此而加重,探视也就落了空。项重华心中郁郁,只能借酒消愁。
这天,三人从藏春阁里回来已是半夜。吴不为一手一个,抱着放声嚎叫的秦非和纵情歌唱的项重华,时东时西地支持到门边,正要抬手敲门,项重华一溜烟跑下了石阶,开始演唱《出其东门》。刚唱道“缟衣綦巾,聊乐我员”,远处模模糊糊行来一个消瘦的身影,项重华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其拥入怀里,放声大哭道:“小雅,我想你想得好苦。你终于来了!”
吴不为和前来开门的家丁看着深情向景原告白的项重华,连眼睛都直了,立即上前把两人拉开,家丁忙不迭地向景原道歉。不料景原一把把他推开,搂着项重华又开始抱头痛哭。秦非则在旁边一面大笑一面拍手叫好。
吴不为毫不客气地把两人点倒,扛回房间。从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瓶药水含进嘴里,喷了项重华和景原一脸,然后拎过来秦非,把剩下的药水照嘴一通猛灌。
三人这才全醒了酒,秦非和项重华见景原竟然在房间里,不禁一愣,道:“太卜您深夜造访可有贵干?”
景原从酒醉中醒来,一双原本忧郁的眸子更显悲伤,捂着头道:“为什么,为什么醒得这么快!”
吴不为心道:“醒得再慢点你俩就要洞房了。”嘴里道:“要想喝醉那还不容易,我这里有一种药,只要一滴就相当于十杯酒。”
秦非怒道:“别打岔!”
吴不为笑道:“是我不好,打扰了你的雅兴。刚才是谁一面看着他俩拥抱一面喊'有情人终成眷属’来着?”
项重华差点吐出来,狠狠瞪向秦非。
秦非立即扭头对景原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景原泣不成声道:“没了,莺莺没了。”
项重华奇道:“谁是莺莺?”
秦非立即反应过来,道:“柳姬她……”
景原抬起泪眼,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道:“我还以为放她进宫,她就能够一辈子幸福……没想到今日,她却……早知如此,我当日就该带着她远走高飞。我,我好后悔!”
秦非目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强自道:“太卜可知柳姬为何会死?”
景原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又泣不成声。秦非和项重华拿过信观看。
项重华拍桌怒道:“刘羲绰也太不要脸,竟然又威逼柳姬陷害刘羲纬。”
景原咬牙道:“当日刘羲绰就是偶然捡到莺莺为我绣的荷包才以此为要挟,让我在田猎大典上配合他。没想到他气数已尽却还想做垂死挣扎。莺莺自从失宠后,就只有郢阳君还关照她。她不忍心恩将仇报,竟然服毒身亡。我一定要报仇,一定要刘羲绰的狗命!”
秦非叹了口气,对项重华道:“我那里被吴兄霸占了,今晚只能让太卜住你这里。”
吴不为道:“你先回房,他两人喝得太多,我还得处理处理。”
秦非独自一人出来,只觉心烦意乱,鬼使神差地竟然走到了郢阳君的卧室前。秦非呆呆地看着那一豆光明,走了上去抬手敲门。刘羲纬披着衣服开门,见到是秦非先是一愣,后微笑着将他让进。秦非坐在坐席上,不经意看到了压在半只玉簪下的一封用血写成的书信。
“君恩似海,无以为报。蒲柳残躯,助君鹏程。”
秦非只觉胸口如同被大石狠狠锤了一下,暗道:“果然是刘羲纬授意柳姬自杀然后嫁祸给刘羲绰。为了争取景原的支持,刘羲纬害死了她。不,不只是刘羲纬,还有我。”
刘羲纬把血书拿起,淡淡道:“柳莺是个很好的女子。只可惜……”
秦非脱口而出:“只可惜她唯一可以报恩的就只有身体和生命。”话一出口不禁有些懊悔。
刘羲纬叹了口气道:“你可知慈无先生吗?”
秦非点点头。
刘羲纬接着道:“慈无先生曾经做过本君的老师,也是本君最敬重的人。他令本君印象最深的话就是千万不要欠别人人情,越是凌驾于你之上的人的恩情越难偿还,搞不好还要搭上性命。而反过来,越是当你有能力时,就越要向那些不得意者广布恩德,这样的收益才会最大。”
秦非苦笑道:“君上的确是各中高手。”
刘羲纬为秦非倒了一杯茶,道:“柳莺是景原父亲收留的孤女。她的亲父对景家还有过不少恩惠,但纵然如此,景家还是毫不犹豫地牺牲了她以换取君主的宽恕和恩宠。”
刘羲纬饮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茶水,道:“你也许怪本君心狠。但纵然她此时不为本君而死,也活不过一年。柳莺有一种天生的怪病,要以毒虫为药才能抑制。但当年景家触犯了父王,凭借献上柳莺才没有一蹶不振。景家主父害怕父王得知柳莺有怪病而疏远她,所以在她最得宠时从未提起过此事,更不敢往宫里送药。她的病因此逐渐恶化,终于成了不治之症。本君只是让她死得更加心安理得一点。”
秦非道:“太卜和柳姬自己可知晓此事吗?”
刘羲纬道:“柳莺自知自事,但为了不让景原难过,也为了报景家的恩情,从未告诉景原。她是本君最钦佩的女子。纵然她对本君毫无价值可以利用,本君也愿意帮助她。”
秦非苦笑道:“纵然如此,她还是死得其所了。”
刘羲纬道:“对于在权势斗争中辗转的人来说,冷酷已不仅是必备素质,更是深入骨髓的习惯。”
秦非道:“生在帝王家不得不如此。”
刘羲纬笑道:“不必用这样同情的口气。如果说生在权势之家便注定要被迫成为冷酷的狩猎者,那么没有权势的人则注定只能成为猎物和棋子。适者生存、强者为大本就是天地间的法则。秦非,你会选择哪一个?”
秦非毫不犹豫道:“狩猎者。”
刘羲纬击掌笑道:“只有品尝过伤疼的人才真正明白利刃的重要。虽然不知你的底细,但本君想,你一定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斗争。”
秦非反问道:“莫非君上也品尝过厮杀的滋味吗?”
刘羲纬淡淡道:“本君便是无心,白虎门中的无心。虽然师尊念在外公的份儿上让本君不必像其他门人那样斗得你死我活,但那些惨死的门人却使本君更加意识到权力的可贵。还有百日毒宴……”
秦非动容道:“纵然是王子也不能幸免吗?”
刘羲纬道:“原本师尊没有让本君参与百日毒宴,但外公却坚持要本君参加。那时外公已经病入膏肓,深知他去世后,以师尊的脾气不会再管本君,所以想借助百日毒宴让本君明白受人摆布的无助和绝望,也希望本君可以对所有毒药都生出异乎常人的敏感。”
秦非叹道:“莫令尹真是用心良苦。”接着道:“君上也必定知道刘羲绰手下有白虎门人的事情吧?”
刘羲纬道:“自然知道,霜月在信中也有提及。”
秦非道:“那您可知谁是千仞雪吗?”
刘羲纬的面上闪过一瞬奇怪的表情,笑道:“只要把刘羲绰除掉,千仞雪是谁又有什么意义?何况本君虽然是无心,但因为身份的独特,不认识门人也很正常。”
秦非道:“君上为何肯对属下说这些秘密?”
刘羲纬道:“首先是表示希望留住你的诚意。但更主要的,也许只是因为本君感到有些寂寞。”
他把秦非杯中冷掉的茶换掉,目光中流露出罕见的伤感,道:“外公和娘亲是本君仅有的真正亲近的人,但他们都死了。师尊也离本君而去。你可知本君那日为何会跟丢父王?就是因为本君忽然看到白虎门传信的鹰鸽。除了每年的寿宴师尊会差人送来一桌酒席之外,本君和白虎门已经失去联系很久。你可知道本君看到鹰鸽时是多么开心而发现这只是刘羲绰伪造的陷阱后又是多么失望和愤怒吗?”
秦非叹了口气,道:“英雄总是寂寞的。”
刘羲纬道:“在本君看来,天下配称为英雄的只有你我二人而已。秦非,和本君一起打下天下,本君准许你为所欲为!”
秦非笑道:“君上太看得起我了。”
刘羲纬舒了口气道:“可能是因为快要成功了吧,这几日的心情反而比以前还紧张。”
秦非道:“君上可已有办法置刘羲绰于死地?”
刘羲纬目光闪动,笑道:“提这些死不死的多煞风景。你和华重好好拾掇拾掇,父王新得了一样宝物,后天召大家进宫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