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简单地宰它一刀,跟往常一样,可是那只鸡猛一下挣脱我的手,撒腿就跑,这才弄了一地的血。”叶弗烈木证明尼古拉希卡确实每天傍晚都宰鸡,而且是在不同的地点干这件事,不过谁也没见过那只没有宰死的鸡满花园里乱跑,然而另一方面,却也不能绝对否认这件事。
“Alibi”玖科夫斯基冷笑说。“而且是多么荒谬的alibi!”“你跟阿库尔卡来往过吗?”“我造过孽。”“那么你东家从你手里把她勾引过去了?”“不是的。从我手里把她夺过去的是他老人家,普塞科夫先生,伊凡·米海雷奇。东家是从伊凡·米海雷奇手里把她夺过去的。事情就是这样。”普塞科夫神情狼狈,开始搔他的左眼皮。玖科夫斯基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看出他的窘态,不由得打个哆嗦。他看见总管下身穿一条蓝色长裤,这是以前他一直没有留意过的。那条长裤使他联想到在牛蒡那边找到的蓝色细线。这时候轮到楚比科夫也怀疑地瞧着普塞科夫了。
“你去吧!”他对尼古拉希卡说。“那么现在,请允许我向您提出一个问题,普塞科夫先生。您星期六晚上,当然,是在这儿吧?”“是的,十点钟我同玛尔克·伊凡内奇一块儿吃晚饭来着。”“那么后来呢?”普塞科夫心慌意乱,从桌旁站起来。
“后来……后来……说真的,我记不得了,”他支吾道。
“当时我喝了许多酒,我记不得在哪儿睡觉,什么时候睡觉了,你们干吗都这么瞧着我?倒好象我犯了凶杀罪似的!”“您是在哪儿醒过来的?”“我是在仆人厨房里的灶台①上醒过来的,大家都能作证。至于我是怎么睡在灶台上的,我就说不清了,”“您不要激动,您认识阿库尔卡吗?”“认识是认识,也没什么特别的,”“她丢下您,跑到克里亚乌左夫那儿去了?”“是的,叶甫烈木,你再端点菌子来!您要茶吗,叶夫格拉甫·库兹米奇?”随后是难堪而可怕的沉默,有五分钟光景。玖科夫斯基一言不发,他尖利的目光一刻也不放松普塞科夫渐渐苍白的脸。沉默是由侦讯官打破的。
“我们,”他说,“该到大房子里去一趟,同亡人的姐姐玛丽雅·伊凡诺芙娜谈谈。她该能给我们提供点线索吧。”楚比科夫和他的助手为早饭道过谢,往地主家的正房走去。克里亚乌左夫的姐姐玛丽雅·伊凡诺芙娜是个四十五岁的老处女,他们正赶上她在很高的祖传神龛跟前做祷告。她见到客人们手里拿着皮包,帽子上有帽章,脸色顿时煞白。
“首先,我要表示歉意,因为我们破坏了您的所谓祈祷情绪,”礼貌周到的楚比科夫把两个脚跟并拢,行个礼,开口说。
“我们有件事想麻烦您。您,当然,已经听说了,目前有①俄国式的热炕,设在大灶的很高的台面上。
人怀疑您的弟弟被人用某种方式谋害了。您知道,那是上帝的旨意,死亡是谁也逃不脱的,不论是沙皇还是庄稼汉都一样。您能提供些线索和说明来帮助我们吗?……”“哎呀,您不要问我!”玛丽雅·伊凡诺芙娜说,脸色越发苍白,用手蒙住脸。“我没什么可跟您说的!没有!我求求您!我没什么话可说,我能说什么呢?啊,不,不,……关于我弟弟的事,我一句话也没有!我宁可死,也不想说!”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哭起来,走进另一个房间里。两个侦讯人员面面相觑,耸一耸肩膀,溜出去了。
“鬼娘们儿!”玖科夫斯基走出大房子,骂道。“看来,她知道点隐情,可就是瞒着不说。女仆脸上的表情也有点鬼鬼祟祟,你们等着就是,魔鬼!我们什么事都会弄清楚的!”傍晚,楚比科夫和他的助手,由白脸般的月亮照着,回家去了。他们坐在轻便的双轮马车上,头脑里总结这一天经历过的种种事情。两个人都疲乏了,默默不语。楚比科夫一般说来不喜欢在旅途上说话,饶舌的玖科夫斯基为了使老人满意而保持沉默。可是临到旅程就要结束,助手却再也受不住沉默,开口讲话了。
“Nondubitandumest,”他说,“尼古拉希卡跟这个案子①有关系。其他那副嘴脸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什么路数,他的alibi弄得他露出了马脚。然而这个案子的主犯不是他,这也无可怀疑。他无非是被人买通的愚蠢工具而已。您同意吗?
小心谨慎的普塞科夫在这个案子里也不是演小角色的。蓝色①拉丁语:无可怀疑。
的长裤啦,狼狈的神态啦,杀人以后由于害怕而睡在灶台上啦,alibi啦,阿库尔卡啦。”“随您去瞎说吧,贫嘴!那么依您看来,谁认识阿库尔卡,谁就是凶手?哎,您这个头脑发热的人!您该去叼着橡皮奶头,不该来办案子!您也亲近过阿库尔卡,莫非您在这个案子里也有份儿?”“阿库尔卡也在您家里做过一个月厨娘,可是……我什么也没说。那个星期六晚上,我跟您一块儿打纸牌来着,我见到您了,要不然我也要盘问您。问题,先生,不在于女人。问题在于下流的、卑鄙的、恶劣的感情,那个小心谨慎的青年人发现得手的不是他,您要明白,他就一肚子不高兴。他爱面子,您要明白,他要报仇。其次,……他的厚嘴唇强有力地说明他好色。您记得他把阿库尔卡比做娜娜的时候,他把嘴唇叭哒得多么响?他,这个坏蛋,欲火中烧,这是无可怀疑的!结果呢,自尊心受到挫伤,情欲没得到满足。这就足以使人动杀机了。两个已经落在我们手心里,可是第三个是谁呢?尼古拉希卡和普塞科夫按住他。然而是谁闷死他的呢?普塞科夫胆小,怯生生的,总的来说是个懦夫。尼古拉希卡不会用枕头闷死他,他们干起来总是抡斧子,耍刀子。
……一定有个第三者把他闷死,然而是谁呢?”玖科夫斯基把帽子拉到眼睛上边,沉吟不语。直到双轮马车驶到侦讯官家门口,他才开口。
“Eureka!”他一面说,一面走进那所小房子,脱掉大衣。①①希腊语:找到了(找到所要找的东西时的欢呼语)。
“Eureka,尼古拉·叶尔莫拉伊奇!我简直不明白早先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您知道第三个人是谁?”“您别说了,劳驾!喏,晚饭准备好了!坐下吃饭吧!”侦讯官和玖科夫斯基坐下来吃晚饭。玖科夫斯基给自己斟好一杯白酒,站起来,挺直身子,两眼闪闪发光,说:“您要知道,同坏蛋普塞科夫串通作案,把人闷死的第三者,是个女人!对!我说的是受害人的姐姐玛丽雅·伊凡诺芙娜!”楚比科夫把酒呛到气管里去了,他定睛瞧着玖科夫斯基。
“您……不大对头吧?您的脑袋……出了毛病吧?头痛吗?”“我挺健康。好,就算我神志不清吧,不过我们一去,她就张皇失措,这您怎么解释呢?她一句供词也不肯吐露,这您又怎么解释?就算这都是小事,……好吧!也行!……那您回想一下他们的关系!她痛恨她的弟弟!她是旧教徒,他呢,却是浪子,不信,这就是积怨很深的缘故!听说,他居然弄得她相信他就是恶魔的使者。当着她的面施展招魂术!”“哦,那又怎么样?”“您不明白?她这个旧教徒是出于热才把他弄死的!她不但弄死一个坏人,一个浪子,而且让全世界少了一个基督的敌人。她认为这就是她的功劳,她在宗教上的丰功伟绩!啊,您可不知道这些老处女,旧教徒!您该读一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列斯科夫①和彼切尔斯基②写得多好!……就是她,就是她,您就是杀了我,我也要说是她!是她把他死的!啊,阴险的女人!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她正站在圣像面前,岂不是特意蒙哄我们?她心里说:我站在这儿做祷告,他们就会以为我心里踏踏实实,没到他们会来!所有的犯罪新手都用这套办法。好朋友,尼古拉·叶尔莫拉伊奇我的亲人!您把这个案子交给我办!我要亲自把它弄个水落石出!我亲爱的!已经开了头,那我就会把它弄个水落石出!”楚比科夫开始摇头,皱起眉毛。
“困难的案子我自己会办,”他说。“您的事就是不要去管那些不该管的事。到了该您抄写公文的时候,您就把我嘴里念的照记不误,这就是您的事!”玖科夫斯基涨红脸,砰的一响关上门,走掉了。
“他是聪明人,这个坏包!”楚比科夫瞧着他的背影,喃喃地说。“聪明得很!只是头脑发热,劲头用得不得当。我应该到市集上去买个烟盒来送给他呢,”第二天早上,有人从克里亚乌左夫卡村带着一个年轻小伙子来见侦讯官,那人脑袋很大,嘴唇上有个缺口,自称是牧人丹尼尔卡。他的口供很有趣。
“当时我喝多了酒,”他说。“我在干亲的家里一直坐到午夜才走。我回家的路上,醉醺醺地钻到河里洗澡。我正洗着,①列斯科夫(1831-1895),俄国作家。
②彼切尔斯基是俄国作家密耳尼科夫(1819-1883)的笔名,他的小说描述伏尔加河流域旧教徒、商人、富农等的生活和习俗。
……抬头一看!有两个人在河坝上走过,抬着个黑糊糊的东西。‘呔!’我对他们喊一声。他们害怕了,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玛卡烈夫的菜园里。要是他们抬的不是我们的老爷,就叫上帝打死我!”当天将近傍晚,普塞科夫和尼古拉希卡被捕,押解到县城去。一到城里,他们就关进监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