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岁吴蜀相攻,大战于夷陵,吴人卑词事魏,受其封爵,恐魏之议其后耳。而《魏略》以为权有僭意,而自顾位轻,故先卑而后倨之。先卑者,规得封爵以成僭窃之基;后倨者,冀见讨伐以激怒其众。且吴至权三世矣,其势足以自立,尚何以封爵为哉!受封爵则君臣矣,供职贡矣,除边关矣,国有警急以事闻,无得擅兴兵攻击矣。羽书至,则悉甲士从征矣,非身入朝则遣子入宿卫矣。彼藩国固然无足怪者,一不从命,则王师致讨有词矣,然后发兵拒战,是抗上矣,尚安能激怒其众也哉。既而魏责侍子,权不能堪,卒叛之,为天下笑。方其危急之时,群臣无鲁仲连之识,出一切之计以宽目前之急,而陈寿以句践奇之。句践事吴则尝闻之矣,受吴封爵则未之闻也。
魏明帝问黄权曰:“三国鼎立,何者为正?”权对曰:“当以天文为正。往岁荧惑守心,文皇帝崩,吴蜀平安,此其证也。”
权推魏为正统,未必不然。然权初无他说,一以天文决之,此非予之所敢知也。黄初四年三月癸卯,月犯心大星,占曰心为天王位,王者恶之。四月癸巳,蜀先主殂于永安宫,而二国皆自如天道,岂易言哉!晋《天文志》称二石虽僭号,其强弱常占昂宿,不关太微紫宫,然以记载考之,流星入紫宫而刘聪殒,彗星扫太微而苻坚败,荧惑守帝座而吕隆破,故知推理正统,固自有理也。晋庚翼与兄冰书曰:岁星犯天关,江东无故,而季龙频年闭关,此复是天公愦愦无皂白之证也。噫,人之责天亦太详矣,为天者不亦难哉!
先主攻刘璋,所至辄克,置酒大会于涪,谓庞统曰:“今日之会乐矣。”统曰:“伐人之国以为欢,非仁者之兵也。”先主曰:“武王胜商,前歌后舞,非仁者耶!”
涪之役陋矣,何足论哉!至于乐与不乐之义,则有可得而言者。《传》曰:师有功则奏凯歌,又曰战胜以丧礼居之。二义孰是?吾闻圣人无心,以百姓为心。其战也,本所以忧民之忧;其胜也,不得不乐民之乐。故师有功则奏凯歌,此无足怪者。然道失而后德,德失而后仁,仁失而后义,义失而后礼。道至于礼,其去本远矣,而况于兵乎!故战胜以丧礼居之,亦无足怪者。言乐与不乐,皆未之尽也。古之处此者,外则歌舞而内以丧礼居之。
黄初四年,司徒华歆、司空王朗、尚书令陈群、太史许芝、谒者左仆射诸葛诞各有书与诸葛亮,陈天命人事,欲使举国称藩。不服。魏之群臣可谓不学无术而昧于识虑矣!使于学术识虑如汉萧望之者,当不为此举动也。汉宣帝时,呼韩款塞称藩,望之议以客礼待之,使佗日遁去,于汉不为叛臣。宣帝从之。盖方是时,匈奴虽衰,然素号敌国,非东瓯南粤比也。名分一正,遂不可易,他日叛去,何以处之?发兵诛之则势有所未能,置之不问则无以令天下,故方其柔顺之时,待以不臣之礼,非独示以谦德,盖将为后日久远之虑也。魏之自视何如宣帝?吴蜀虽弱,不至如呼韩之时。彼来称藩,犹当待以弗臣,况未服而强之耶?前此加权封爵而为权所戏侮,今复喻蜀称藩,为亮所不答。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者,不如是之劳也。
兴平二年,袁术僭号于九江,置南北郊。是时荆州牧刘表亦郊祀天地,汉不能制。
惟天子祀天地于郊,惟鲁得用郊。郊祀之礼,圣人之所甚重,而后之乱人,欲为大盗于天下,未尝不先盗其所甚重者,此庄老之徒所以有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之说也。至杨子之论,则又不然。秦人祠西畤,周不即禁,卒举天下而与之,名分所在,不得不重。夫庄老之说,儒者固已非之,而杨子之论,亦复有所未尽。杨子惟知严名分以临天下,而不知能保天下者然后能守名分。秦人之祀西畤,周非不欲禁之,力有所不能也。然则欲守名分者,先勉其所以保天下者哉。
诸葛孔明说先主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以荆州之军向宛雒,而身率益州之众以攻秦川。先主称善。
高祖既破陈豨,还至雒阳,叹曰:代居常山北,而赵从山南有之。远乃立子,常为代王,以代郡雁门属焉。地固有封境虽接而形势非便者矣。荆州在山前,距蜀五千余里,而蜀从山后有之,其势实难。非独不能有荆州也,虽得秦川,亦不能守。何者?梁益险绝,盖自守之国,而不可以兼并。凡物之在山外者,尺寸不能有,此高祖所以弃汉中而取三秦也。
权欲令太子登读书,习知近代之事。以张昭有法,重烦劳之,乃令张休从昭受读,还以授登。
刘备教禅以《汉书》,而权亦令张昭以《汉书》授其子登,世以权、备之智不足以知二帝三王,故其所以贻谋者,止于如此。是大不然。伊尹之训太甲也,称有夏先后而不及唐虞,周公之戒成王也,称商三宗而不及唐虞,岂伊尹周公之智不足以知尧舜禹哉?亦取其近于时,切于事者而已。权、备之知识不足拟伊尹、周公,至其教子,不忽近而慕远,不贵名而贱实,此亦伊尹、周公之遗法也。
《晋阳秋》曰:孙皓闻羊陆和交以诘于抗,抗曰:臣不如是,正足以彰其德耳,于祜无伤也。或以祜、抗为失臣节,两讥之。
亲仁善邻者,国家之事;出奇克敌者,将帅之职。羊陆以将帅之职而修国家之事,此论者所以讥其失御也。窃谓不然。兵固多术矣,有以力相倾者,有以智相倾者,有以德相倾者。秦汉以来,惟知诈力,一有为德,则是非为之纷然,而不知所谓以德相倾者,是亦出奇而已矣。何名为失节哉。然《晋阳秋》以为羊陆推侨札之好,兹又过矣。兵家诡道,何侨札之有?就如所云,乃不足贵,何则?非吴郑之使而敦侨札之分,处方面之任而私境外之交,此非所以称羊陆之美也。
权征柳城,备劝表袭许,表不能用。
挟天子令诸侯,其事始于齐桓、晋文,而齐桓晋文未尝迁惠王、襄王子齐、晋也。除难定乱,兴灭继绝,功效既着,诸侯自服矣。董卓以献帝居长安,李茂贞以昭宗幸凤翔,发号施令,动以制诏为名,然而天下诸侯群起而攻之,何也?无尺寸之功以取信于天下,而有劫主之名以负谤于诸侯,则天下诸侯群起而攻之,固其理也。使表能勤王如桓文耶,虽不袭许,何害其为令诸侯哉?如其不然,虽袭许,适足以致诸侯之师而已,董卓、李茂贞是也。
亮出祁山,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响应。会马谡败,三郡不守,亮拔西县千余家还汉中。
汉全盛时,日月所照,横日之民,皆汉赤子。其后德薄不能保有黎庶,则举江以东而投之吴,割渭以北而捐之魏,则民不弃汉而汉弃其民。亮出祁山,三郡望风响应,而亮不能守,则亮负于民而民不负亮。方是之时,固当集其所获之众,痛自引咎而谢遣之,使崤陇之民晓然皆知吾心,则后日之举,不患其不至。如其不然,在彼犹在此也。而亮拔西县千余家迁之汉中,既不足以伤敌,而使无辜之民流离转徙,违其宗族,去其坟墓,岂三郡所以响应之意哉!此虽边鄙之常,然于孔明则有不应尔者。此吾所以为之惜也。
孙亮太平二年,宗室孙基盗乘御马,付狱。侍中刁元奏曰:基法应死。然鲁王早终,惟陛下哀原之。亮曰:法者,天下所共,奈何以情相迫耶!当思可以释此者。元曰:赦有大小,或天下,或千里,或五百里,随意所及。及赦宫中,基得以免。吴之君臣可谓上下皆失其分矣。汉世诸侯王有罪当诛,丞相、御史、典客、宗正、廷尉奏请论如法制。曰:朕不忍致法,其与列侯二千石议之!于是丞相、御史等又奏:臣等谨与列侯二千石议,皆曰宜论如法制。曰:“朕不忍致法,其废勿王,或削地若干。夫请论如法者,有司以法守,不忍致法者,人主以道揆今。亮,人主也,而论法;元有司也而论情,故以吴之君臣上下,可谓皆失其分矣。
鲁肃劝权以荆州借备,周瑜言备枭雄,不宜以土地资业之。
汉时荆州之地为郡者七,刘表之殁,南阳入于中原,而荆州独有南郡、江夏、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备之南奔,刘琦以江夏从之,其后四郡相继归附,于是备有武陵、长沙、桂阳、零陵之地。曹仁既退,关羽、周瑜错处南郡,而备领荆州牧,居公安,则六郡之地,备已悉据之矣。其所以云借者,犹韩信之言假也,虽欲不与,得乎?鲁肃之议,正合良平蹑足之几,而周瑜独以为不然。屡胜之家,果不可与料敌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