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此行之,一年而豪杰集,三年而诸学备,九年而风气成。欲兴农学,则农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兴矿利,则矿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兴工艺,则工艺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兴商务,则商务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求使才,则法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整顿水陆军,则兵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制新器,广新法,则天、算、声、光、化、电等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以雪仇耻,何耻不雪!以修庶政,何政不成!
若徇纪昀之躛言,率畏首之旧习,违乐群之公理,甘无告之恶名,则非洲、印度、突厥之覆辙,不绝于天壤。西方之人,岂有爱乎?一木只柱,无所砥于横流;佩玉鸣琚,非所救于急难。《诗》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呜呼!凡百君子,其无风雨漂摇,乃始晓音瘏,而莫能相救也。
论报馆有益于国事
论报馆有益于国事(1896年8月9日)
战国之强弱,则于其通塞而已。血脉不通则病;学术不通则陋;道路不通,故秦越之视肥瘠,漠不相关;言语不通,故闽粤之与中原,邈若异域。惟国亦然。上下不通,故无宣德达情之效,而舞文之吏,因缘为奸;内外不通,故无知己知彼之能,而守旧之儒,乃鼓其舌。中国受侮数十年,坐此焉耳。
去塞求通,厥道非一,而报馆其导端也。无耳目,无喉舌,是曰废疾。今夫万国并立,犹比邻也,齐州以内,犹同室也。比邻之事,而吾不知,甚乃同室所为,不相闻问,则有耳目而无耳目;上有所措置,不能喻之民,下有所苦患,不能告之君,则有喉舌而无喉舌。其有助耳目、喉舌之用,而起天下之废疾者,则报馆之为也。
报馆于古有征乎?古者太师陈诗以观民风,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使乘輶轩以采访之,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移于天子,犹民报也。公卿大夫,揄扬上德,论列政治,皇华命使,江汉纪勋,斯干考室,駉马畜牧,君以之告臣,上以之告下,犹官报也。
又如诵训掌道方志,以诏观事;掌道方慝,以诏辟忌,以知地俗;外史掌四方之志,达书名于四方;掸人掌诵王志,道国之政事,以巡天下邦国而语之。凡所以宣上德、通下情者,非徒纪述,兼有职掌,故人主可坐一室而知四海,士夫可诵三百而知国政。三代盛强,罔不由此。
西人之大报也,议院之言论纪焉,国用之会计纪焉,人数之生死纪焉,地理之险要纪焉,民业之盈绌纪焉,学会之程课纪焉,物产之品目纪焉,邻国之举动纪焉,兵力之增减纪焉,律法之改变纪焉,格致之新理纪焉,器艺之新制纪焉。
其分报也,言政务者可阅官报,言地理者可阅地学报,言兵学者可阅水陆军报,言农务者可阅农学报,言商政者可阅商会报,言医学者可阅医报,言工务者可阅工程报,言格致者可阅各种天、算、声、光、化、电专门名家之报。有一学即有一报,其某学得一新义,即某报多一新闻,体繁者证以图,事赜者列为表,朝登一纸,夕布万邦。是故任事者无阂隔蒙昧之忧,言学者得观善濯磨之益。犹恐文义太赜,不能尽人而解,故有妇女报,有孩孺报。其出报也,或季报,或月报,或半月报,或旬报,或七日报,或五日报,或三日报,或两日报,或每日报,或半日报。国家之保护报馆,如鸟鬻子;士民之嗜阅报章,如蚁附膻。阅报愈多者,其人愈智;报馆愈多者,其国愈强。曰:惟通之故。
其益于国事如此,故怀才抱德之士,有昨为主笔而今作执政者,亦有朝罢枢府而夕进报馆者,其主张国是,每与政府通声气。
如俄、土之争战,德、奥、意之联盟,五洲之人,莫不仰首企足以观《秦晤士》之议论,文甫脱稿,电已飞驰,其重之又如此。然而英国、德国、日本国,或于报馆有谗谤之律,有惩罚之条,则又何也?记载琐故,采访异闻,非齐东之野言,即秘辛之杂事,闭门而造,信以谈,无补时艰,徒伤风化,其弊一也;军事敌情,记载不实,仅凭市虎之,罔惩夕鸡之嫌,甚乃揣摩众情,臆造诡说,海外已成劫烬,纸上犹登捷书,荧惑听闻,贻误大局,其弊二也;臧否人物,论列近事,毁誉凭其恩怨,笔舌甚于刀兵,或飏颂权贵,为曳裾之阶梯,或指斥富豪,作苞苴之左卷,行同无赖,义乖祥言,其弊三也;操觚发论,匪有本原,蹈袭陈言,剿撮涂说,或乃才尽为忧,敷衍塞责,讨论轶闻,纪述游览,义无足取,言之无文,其弊四也;或有译录稍广,言论足观,删汰秽芜,颇知体要,而借阐宗风,不出郑志,虽有断章取义之益,未免歌诗不类之憾,其弊五也。具此诸端,斯义遂梏,遂使海内一二自好之士,反视报馆为蝥贼,目报章为妖言,古义不行,良法致弊。呜呼,不其恫欤!
今设报于中国,而欲复西人之大观,其势则不能也。西国议院议定一事,布之于众,令报馆人入院珥笔而录之;中国则讳莫如深,枢府举动,真相不知,无论外人也。
西国人数、物产、民业、商册,日有记注,展卷粲然,录副印报,与众共悉;中国则夫家六畜,未有专司,州县亲民,于其所辖民物、产业,末由周知,无论朝廷也。西人格致制造专门之业,官立学校,士立学会,讲求观摩,新法日出,故亟登报章,先睹为快;中国则稍讲此学之人,已如凤毛麟角,安有专精其业,神明其法,而出新制也。坐此数故,则西报之长,皆非吾之所能有也。然则报之例当如何?曰:广译五洲近事,则阅者知全地大局,与其强盛弱亡之故,而不至夜郎自大,坐眢井以议天地矣;详录各省新政,则阅者知新法之实有利益,及任事人之艰难经画,与其宗旨所在,而阻挠者或希矣;博搜交涉要案,则阅者知国体不立,受人嫚辱,律法不讲,为人愚弄,可以奋厉新学。思洗前耻矣;旁载政治、学艺要书,则阅者知一切实学源流门径,与其日新月异之迹,而不至抱八股八韵考据词章之学,枵然而自大矣。准此行之,待以岁月,风气渐开,百废渐举,国体渐立,人才渐出,十年以后,而报馆之规模,亦可渐备矣。
嗟夫!中国邸报兴于西报未行以前,然历数百年未一推广。商岸肇辟,踵事滋多;劝百讽一,裨补盖寡;横流益急,晦盲依然;喉舌不通,病及心腹。虽蚊虻之力,无取负山;而精禽之心,未忘填海。上循不非大夫之义,下附庶人市谏之条;私怀救火弗趋之愚,迫为大声疾呼之举;见知见罪,悉凭当途。若听者不亮,目为诽言,摧萌拉蘖,其何有焉?或亦同舟共艰,念厥孤愤,提倡保护,以成区区,则顾亭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已耳。
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
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1896年10月27日)
先王之为天下也公,故务治事;后世之为天下也私,故各防弊。务治事者,虽不免小弊,而利之所存,恒足以相掩;务防弊者,一弊未弭,百弊已起,如葺漏屋,愈葺愈漏,如补破衲,愈补愈破。务治事者,用得其人则治,不得其人则乱;务防弊者,用不得其人而弊滋多,即用得其人而事亦不治。自秦迄明,垂二千年,法禁则日密,政教则日夷,君权则日尊,国威则日损。上自庶官,下自亿姓,游于文网之中,习焉安焉,驯焉扰焉,静而不能动,愚而不能智。历代民贼,自谓得计,变本而加厉之?及其究也,有不受节制,出于所防之外者二事:曰彝狄,曰流寇。二者一起,如汤沃雪,遂以灭亡。于是昔之所以防人者,则适足为自敝之具而已。
梁启超曰:吾尝读史鉴古今成败兴废之迹,未尝不悁悁而悲也。古者长官有佐无贰,所以尽其权,专其责,易于考绩。(《王制》、《公羊传》、《春秋繁露》所述官制,莫不皆然,独《周礼》言建其正,立其贰,故既有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复有小宰、小司徒、小宗伯、小司马、小司寇、小司空。凡正皆卿一人,凡贰皆中大夫二人,此今制一尚书、两侍郎之所自出。
《周礼》伪书,误尽万世者也。)汉世九卿,尚沿斯制。(汉、晋间太常等尚无少卿,后魏太和十五年始有之。)后世惧一部之事,一人独专其权也,于是既有尚书,复有侍郎,重以管部,计一部而长官七人,人人无权,人人无责。防之诚密矣,然不相掣肘,即相推诿,无一事能举也。古者大国百里,小国五十,各亲其民,而上统于天子,诸侯所治之地,犹今之县令而已。汉世犹以郡领县,而郡守则直达天子。后世惧亲民之官权力过重也,于是为监司以防之;又虑监司之专权也,为巡抚、巡按等以防之;又虑抚、按之专权也,为节制、总督以防之。防之诚密矣,然而守令竭其心力以奉长官,犹惧不得当,无暇及民事也;朘万姓脂膏,为长官苞苴,虽厉民而位则固也。古者任官,各举其所知,内不避亲,外不避仇。汉、魏之间,尚存此意,故左雄在尚书,而天下号得人;毛玠、崔琰为东曹掾,而士皆砥砺名节。后世虑选人之请托,铨部之徇私也,于是崔亮、裴光庭定为年劳资格之法,孙丕扬定为掣签之法。防之诚密矣,然而奇才不能进,庸才不能退,则考绩废也;不为人择地,不为地择人,则吏治隳也。古者乡官,悉用乡人,(《周礼》、《管子》、《国语》具详之。)汉世掾尉,皆土着为之,(《京房传》:房为魏郡太守,自请得除用他郡人,可知汉时掾属无不用本郡人者,房之此请,乃是破格。)盖使耳目相近,督察易力。后世虑其舞弊也,于是隋文革选,尽用他郡,然犹南人选南,北人选北。(宋政和六年诏,知县注选,虽甚远,无过三十驿。三十驿者,九百里也。)明之君相,以为未足,于是创南北互选之法。防之诚密矣,然赴任之人,动数千里,必须举债,方可到官,非贪污无以自存也。土风不谙,语言难晓,政权所寄,多在猾胥,而官为缀旒也。古者公卿,自置室老,汉世三府,开阁辟士,九卿三辅郡国,咸自署吏,(顾氏《日知录》云:鲍宣为豫州牧,郭钦奏其举错烦苛,代二千石署吏。是知署吏乃二千石之职,州牧代之,尚为烦苛。今以天子而代之宜乎?事烦而职不举。)所以臂指相使,情义相通。后世虑其植党市恩也,于是一命以上,皆由吏部。防之诚密矣,然长佐不习,耳目不真,或长官有善政,而末由奉行,或小吏有异才,而不能自见也。古者用人皆久于其任,封建世卿无论矣,自余庶官,或一职而终身任之,且长子孙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