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青又说:“我希望她能来。只有她不俗气。因为我们三个人,就如蒲静,她自己以为有哲学见解反对诗,就不至于为树木所笑,
其实她在那里说,她就堕入‘言诠’了。”蒲静说:“但她一来我想她会说,‘这是资本主义下不道德的禽兽享乐的地方。’好象地方好一点,气候好一点,也有罪过似的。树木虽不嫌她如我们那么俗气,但另外一种气也不很雅,也够人受。”
仪青说:“这因为你不认识她,你见过她就不会那么说她了。她的好处也就正在这些方面可以看出。她革命,吃苦,到吴淞丝厂里去做一毛八分钱的工,回来时她看得十分自然,以为既然有多少女人长年在那里去做,自己要明白那个情形,去做就得了。她做别的苦事危险事也一样的,总不象有些人稍稍到过什么生活里荡过一阵,就永远把那点经验炫人。她虽那么切实工作,她如果到了这儿来,同我们在一块,也会同我们一样,为目前事情而欢笑。她不乱喊口号,不矜张,这才真是能够革命的人!”
黑凤因为蒲静还没见到过××,故同意仪青的说明,且说:
“是的,她真会这样子。她到这儿来,我们理解她,尊敬她那份稀有的精神。她也能理解我们,同意我们。这才真是她的伟大处。她已经很出名,事情又做得多,但你同她面对面时,她绝不会让你感到压迫。她处处象一个人,却又使你们爱她而且敬她。”
蒲静说:
“黑凤,你只看过她一面,而且那时她是”
“是的,我见她一面,我就喜欢她了。”黑凤好象有一个过去的影子在心头掠过,有些害羞了,便轻轻的说:“我爱她
,真是的。革命的女子性格那么朴素,我还不见过第二个!”仪青就笑着说:“她说你很聪明很美!”
三个女性第18节
她不死的“我希望她说我‘很有用’。”黑凤说时把仪青的手捏着。“这应当是你自己所希望的,”蒲静说,“你给人的第一面印象实在就是美,其他德性常在第二面方能显出。我敢说×
×先生对于你第一面印象,也就同××女士一样!”黑凤带着害羞的微笑,望着天末残余的紫色,“我欢喜人对于我的印象在美丽以外。”仪青说:“我本来长得美,我就不欢喜别人说我不美。”蒲静说:“美丽并不是罪过。真实的美丽原同最高的道德毫无区别。你不过担心人家对于你的称赞象一般所谓标致漂亮
而已。你并不标致艳丽,但你却实在很美。”“蒲静,为什么人家对于你又常说‘有用’?为什么她们不说我‘有用’?”蒲静回答她说:“这应当是你自己的希望!譬如说,你以为她行为是对的,工作是可尊敬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应当从她取法,不必须
要她提到。至于美,有目共赏”“得了,得了,我们这些话不怕树木笑人吗?”晚风更紧了些,全个树林皆刷刷作响,三人略沉默了一会,看着海,面前的海原来已在黄昏中为一片银雾所笼罩,仿佛
更近了些。海中的小山已渐渐的模糊,看不出轮廓了。天空先是浅白带点微青,到现在已转成蓝色了。日落处则已由银红
成为深紫,几朵原作紫色的云又反而变成淡灰色,另外一处,一点残余的光,却把几片小小云彩,烘成墨黑颜色。树林重新响着时,仪青向蒲静说:“古人有人识鸟语,如今有人能翻译树木语言,可谓无独有偶。只是现在它们说些什么?”蒲静说:“好些树林都同声说:‘今天很有幸福,得聆一个聪明美丽候补诗人的妙论。’”仪青明知是打趣她,还故意问:“此后还有呢?”“还有左边那株偃蹇潇洒的松树说:‘夜了,又是一整天的日光,把我全身都晒倦了!日头回到海里休息去了,我们也
三个女性第19节
得休息。这些日子月亮多好!我爱那粒星子,不知道她名字,我仍然爱她。我不欢喜灯光。我担心落雨,也讨厌降雾。我想想岩石上面那三个年青人也应当回家了,难道不知道天黑,快找不着路吗?’可是那左边瘦长幽默的松树却又说:‘诗人是用萤火虫照路的,不必为她们担心。’另一株树又说:‘这几天还不见打了小小火炬各处飞去的夜游者!’那幽默松树又说:‘不碍事,三个人都很勇敢,尤其是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别担心她那么美,那么娇,她还可以从悬崖上跳下去的
这一本书上面的文字,原是一塌糊涂,没有秩序段落也没有结构故事,譬如画,既不是线也不是色,却只是一些点,一些点儿当然不会成为佳作,也不消说了。然而死者似乎这样想过:在认识这死的“天才”的人读来,是可以从一种胡言谵语中找出一些东西的。因为这上面没有别的好处,却不缺少一个害热病的死前一月来近于疯狂的人心的陈列。世界上总还有好奇而又胆大的人,看一本书并不就想在这一本书上得一批有用知识与趣味滋补,这样人,可以配说是作者本书的献纳人。
死者是终于照到他自己预定那办法,用碎镜的锋刃把腕脉一断,流了一床的血死去了,这消息并在此作一报告。
一个天才的通信第20节
六月末日第一封信
先生,我答应你的事我必定做到。我想起我自己说过这话,所以这时坐到桌边了。我应当这样坐三点钟或者再久一点,这事情必定可以办完。我心里实很不自在,而且坐到这里也显出非常狼狈。这是早上,时间应当是八点,或者七点多,如今天气不同,当真太容易天亮了。我看到日头白白的照到对窗的红墙上,看到蚊虫飞,听到麻雀叫,鸡叫,人力车的喇叭叫。这时车在街上跑,大概是送学生上学了。我又想起绑票的事,据说这时也有绑票匪为转票改地方坐车到处跑的。今天天气必定很热,我坐在这里虽然有风,到下午一定是大家全得出汗的。我说“大家”你们或者还不明白吧,我是说我同我母亲,妹妹,哥哥,四个人的事。四个人都得流汗,昨天就是这样过了。到六月可不知还应当如何吃亏。这有什么办法呢,天气热,房子小,虽然承你们好意告给我社里可以让我作一个通信员,随便写什么,只要不批评政府,不乱说做官的坏话,都得为我设法,把两块钱一千字算数。而且不把空处除掉,不把标点除掉,一总算钱。我无时无刻不觉得你们对我的好意,家中人谈到这个事时是同样并不悭吝过从心上发出的感谢的。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作兴你们一个月登载我三万字,许可我从支单上拿六十块钱,但我有什么方法可以搬一个家或者把生活整理一下呢?我们是四个人呀,并且是四个都有病的人。这个人咳完了那一个人又咳。夜里是仿佛警备什么总有一个人失眠的。今天那作哥哥的买菜不成,因为眼睛发肿,睡倒了。做母亲的倒在床上看书。但我不必回头也知道这个上年纪了的好人是在打算别的事情的。我从十天前起每早上晚上总得流一次鼻血。这血你是知道的,我在许多事上都提及,是长病,体力太衰弱了时,太穷了时,有这些纠缠到身上心上,血就很有理由的流了。如今自己不是无理由流血的。我的妈,见到这个事情了。要瞒也瞒不去。她因为这样也就很有理由来忧愁了。我尽这上年纪的人忧愁,也不说话,也不找话去安慰那可怜的心。我知道我的行为是无用处的。她看透了人事,一个有过五十多岁的人,三十年来把人生的灾难全接到手上过,她并不是可以用好话哄哄的小孩子了!就是小孩子,我那个妹妹,我告诉她,二哥的病并不要紧,过一阵什么书店想起了二哥,为寄一点钱来,二哥的病马上就好了。她也不会相信!我看到许多回数这小孩子就无理由的哭。她只借故说心中不爽快,小孩子,哭是应当的。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没有委屈,凭空哭,常常用流眼泪过日子,是为什么事?她看到上年纪的咳嗽,看到一面还把棉花塞到鼻孔里一面就在写文章的哥哥,走到另一个房间去,又见到一个躺到床上的大哥,她不哭哭怎么能把日子混过。若是我能够哭我也将成天学这个人了。我没有眼泪,也没有哭的需要。我是在这里硬起脊梁生活的一个人,一切要我,许多事非我对付不行,要想哭哭,也象把这空暇失去了。我并不觉得我这一家情形可怜可哀,有时倒只感到好笑。天气这样热了,不客气的逼着我们一家了,我自己是到了夜里把汗衣同袜子洗好,晒干以前无法出门的情形。咳嗽呀,流血呀,哭着嚷不爽快呀,一家还是活下来。另一面还有朋友们来问我借一点小款,虽然互相苦着脸摇头分手,心中抱歉万分,说不定这朋友还生着不必生的气走去。我想到的是我将用什么方法来使我这血莫再流下去。单是莫让这血给家中人见到,也就很好了。我是无权利在自己的病上增加家中其余几个人苦恼的。我愿意别的方面更损失一点东西,只要这血不再从鼻孔中淌出。神前要是可用贿赂请求,我愿意许愿,这愿心无论如何我总得设法了销。我并不在任何时逃避了灾难,可是为其余的人着想,虽然我应当接受穷,却想推辞这病了。到没有办法的情形下了,或者我真只有逃去一个办法。我不先来想象我走去以后这一家人的纷乱,仍然不能把这逃走勇气提起。自杀也不行。我是还应当把命运扔给我的一切,紧紧拿在手上,过着未来许多日子的。我还应当看许多世界上的事情。我还应当把流血与类乎流血的事苦恼到家中几个人,同时也望到家中人的病废情形度一些岁月。
有时,得到什么地方来信,或送一点钱来,家中人全有了生气,我也有向家中人扯谎的方便了,就说:“过一阵,总有书铺来问稿子的事罢。”“过一阵,我们也总能够得到一点钱做路费回到乡下去住罢。”日子过去了。都做不到。小至如每一月对付得上海的房租火食过去,也象是做不到。虽然说你们社里就答应了我三万字的通信,只要有文章,通融一点,不加挑选的把六十块钱的支单附还,可是这三万字我如何能够写完?把我的鼻血滴到这纸上,一滴血是不能使你们承认的一个字的。血一流去,我的力,我的其他全完了。虽然你们那么慷慨的说过不拘写什么全行,但我若是成天写流鼻血,咳嗽,眼睛痛,流汗,麻雀叫,你们看来是要慷慨也不行的。读你们杂志的人有多数是盼望大名人来一点小巧讽刺文章,开开心,有少数是愿意我写一点《雨后》之类小说。你们不希望知道我的生活的一切,他们更不希望知道这个。凡是花钱买杂志的人,一概是不能把钱花到无聊文章上面的,我写这些,会使许多有道德的生活健康思想清楚的年青人生气。他们是有理由对我所写的文章生气而对编者加以一种责难的,因为他们似乎觉得若果人的生活是如此,这平凡病痛的自暴是不可容忍的丑事。我说到我自己仿佛就侮辱了他们,说到自己的情形仿佛更侮辱了社会全体与整个艺术。就是这样通信,里面
没有革命故事,没有恋爱故事,甚至于连供人模仿抄袭的假天才议论也没有,我明白,这无论如何是将增加一些对艺术过于热心了的人愤怒的。在另一时,我把文学同生活放在一块,就有人因正义与尊严,在言谈上指摘过我的文章,虽然这些人是吃点心过日子的人,所有的议论不是胡说八道也总不缺少广东茶点气味,一个有眼睛的人决不至于上当相信,不说也可以了。(总之他们是天才,我是从不曾想到与天才为难的事过,我对于他们也没有那些感想,没有牢骚。)我没有对你们说谎的必需,这时我实在也不会想到其他人的议论的。我知道有些人吃过东西不说话是不行的,我如今是又近于为他们找说话机会了。我一面这样写下我自己的目下情形,一面是并不忘记你们所允许我两块钱一千字那个大数目的。这时使我这可笑的一家人获救,只是二十来块钱的事。我如今是不能在这时来特别看重我这身体的,当然将在今天糊糊涂涂写一万字。失去了你们拿这通信为杂志向外宣传的机会,我只好先在此告罪了。不过假使删去一些不顺眼的地方,可以使你们方便一点,你们就这样做好了,不必你们怎样解释,我也不至于说话的。在我能改业以前,我正计算如何就能同你们把这生意做成很愉快的方法,虽说一切尽我,实在我还是一切尽你们。你不要,退回来,我也无办法。纵退下次也还得把文章寄给你们编辑先生过目,五年来的经验我已把一个作者的义务全学到了。在另一地方我还应当由人把题目写出,再来如题奋笔,这就是另一些人笑我的原因了。这笑是合理的。我自己也有时为这个好笑。我总想找出一个机会告给那些读过我小说而感到欢喜的人,明白我是在什么一种情形下把小说写成。倘若说我有权利使他们欢喜,自然我也有权利使这些人明白书店方面,对我“客气”到了什么地步。我感谢你们,由你们趣味命题,写成了快要到二十本小说,而这些小说居然有人爱读。我自然不去想,假若纯粹由我自己意见去创作,给人的又是些什么,我是不敢作这遐想的。在过去,凡是我自己的成分稍多一点的,你们就不要。试问,不要,我还有勇气写下去吗?我勇气纵不缺少,我不能让我家中人饿死,我自己又不能作别的事找钱,竟早象是为你们看得分分明明了。——我不写下去了,我得小心防止我鼻孔的血流到这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