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讳攀桂,学名一枝,字月樵;台湾沦陷后,改名繻,字弃生。原籍福建省南安县。先曾祖至忠公流寓台湾鹿港,遂家焉。先父生于清同治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卒于民国十八年二月九日,享年六十有三。先父幼攻举业,每遇观风,试辄冠群。性至孝友,有抚孤寡姑常恃先父书院所得膏火以维生计。光绪十七年,以案首入泮。割台后,绝意仕进,不再赴考,遂潜心于诗古文辞。身居弃地,危言危行,扦扬风雅,鼓舞民气,不为威屈、不为利诱,以遗民终其生。台湾沦陷凡五十年,民族精神讫未泯灭、祖国文化尚能延续者,先父预有力焉。
先父遗着,有(寄鹤斋诗集)、(寄鹤斋古文集)、(寄鹤斋骈文集)、(寄鹤斋诗话)、(八洲游记)、(八洲诗草)、(中东战纪)及(瀛海偕亡记)等书,都百余卷。所有着述,无不充满反抗精神,且多记述敌人之虐政者;故在沦陷期间,无由出版。民国十年,先父有游历祖国之计,乃将集中无碍当轴之篇什选出一部分,刊为(寄鹤斋文矕)六卷、(寄鹤斋诗矕)四卷,以备携回故土,分赠同好。
(瀛海偕亡记)二卷,原存岛内,以其内容易被注目,乃命槱携往北平保存。槱以逆旅孤寂,散失堪虞,遂为改名(台湾战纪),与(中东战纪)一卷同于民国十一年委托北京大学出版部代印各五百部,分赠国内诸文化机关,以免遗逸;而岛内亦有秘密携回者。当时所以不用真名而用洪弃父者,避笔祸耳。
台湾光复后,(台湾战纪)一书先由黄德福先生注释标点,陆续刊布于省立图书馆之图书月刊,继由台湾书店于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印成单行本,以广流传。兹承周宪文先生之雅意,将此书列为台湾文献丛刊之一,用识数语,冠于篇首。
民国四十八年七月,洪槱炎秋谨识于台北。
自古国之将亡,必先弃民。弃民者民亦弃之。弃民斯弃地,虽以祖宗经营二百年疆土,煦育数百万生灵,而不惜〈车元〉断于一旦,以偷目前一息之安,任天下汹汹而不顾;如割台湾是已。
当郑氏之开拓台湾也,北不逾诸罗,南不逾凤山,其地不及今五之一;兵二、三万,番二、三十万,其众不及今十之一;而西驱荷兰,东敌倭人,南控吕宋,北犯大清而有余。而今负之以大清之大,重之以本岛之庶,而不能有为,反举而畀之岛国;天下孰有痛于此者乎!
唐弃维州,宋弃临州,明弃三卫,乃陷于强敌而后弃,初非以行成也。况一州不过兵民数万,孰有若台湾数百万乎?且唐失维州,以牛僧孺妒德裕成功也;宋失灵州,以孤悬夏境,救援不继也;明之大宁,则以兀良哈从成祖出篡逆之兵,予以酬劳也,盖犹石晋之去燕云也,其后兴和军弛,开平以孤立徙塞内,亦非故弃边地如台湾之賫寇资也。
自和约换,敌军来,台湾沈沈无声,天下皆以蕞尔一岛,俯首帖耳,屈服外国淫威之下矣;而乌知民主唐景崧一去,散军、民军血战者六阅月;提督刘永福再去,民众、土匪血战者五越年,糜无尽英毅之驱于炮火刀戚之中而无名无功。此吾人所当汲汲表襮者也。然使其时而有一国一人焉,稍稍接济其间,则反败为功,若荷兰之视比利时、希腊之离土耳其,未可知也。平壤有若是战焉,高丽盖可不失;鸭绿江有若是战焉,辽东亦可不失,而有割辽、割台之事也哉?嗟乎!
危急而割地以图存者,欧洲亦时有之矣。法兰西割奥尔沙士、罗连二州于德也,前相爹亚读和约,大哭不能终。台湾系七省屏藩,当东海、南海之冲,即黄海、渤海亦握其柅,非若奥、罗二州介在德、法一隅之比。而李傅相等乃夷然漠然视割台如唾〈口弟〉之委地,且要朝廷饬各省毋阴济,是尚为有心肝乎!
唐之微,犹复河湟;明之季,犹窥河套(见(明史)曾铣传);宋之将南,犹不忘燕云;法社奥、罗二州之神,佩丧章四十年而不去。而清廷之视台湾如何乎?京师不以为足趾,闽越不以为唇齿,而使沉沦水深火热之中,长属侏离襟昧而靡有所底,是则可为台湾哀也夫!是则可为故国哀也夫!
光绪柔兆敦牂之岁(三十二年丙午)洪弃生序。
瀛海偕亡记卷上
海东洪弃生纂
清光绪二十有一年(日本明治二十八年,西历一八九五年)三月,遣李鸿章同五国西使航东洋议和,割辽东半岛、台湾全岛畀日本,偿兵费二万万。
先是我军败于朝鲜,退鸭绿江,丧九连城、凤凰城,西及营口,南及旅顺口,东南及威海卫,京师震动。而台未被兵。及廷命张荫垣、邵友濂使东洋,日君辞不见。自是敌复有取台湾为挟和计。计台湾未能遽下,乃发兵船取澎湖。
守澎湖总兵周振邦怯懦无能。先是〔二月〕七日有轮船二,诈〔称〕法国舟,泊天妃澳探港路,复登岸窥营制。周不敢诘,反宴饮之。越日而一舟去。至二月已己(中历二月二十七日,西历三月二十三日)而兵轮大至,天妃港我兵众发炮中其二船,敌以两船夹一船退。是夜回航龙门港,以小艇登陆。周则闻风先遯。协防副将林福喜请兵不继,亦退走。而敌师伊东佑亨入澎湖厅。是时西屿犹未失守。西屿都司为刘忠良,有胆勇。方日船之初至,即羁其船中人,而总兵礼之,无如何。及敌兵至,则直前奋击;以无援战死。于是澎湖各岛无清兵。
方澎湖急时,炮声隆隆震台湾,自辰及午息;而巡抚唐景崧发电报,谓倭退走。迨越旦,而嘉义朴子港、彰化鹿港舣舟而来者皆我军也,始知确耗。
四月壬寅朔,和议定,洋商、岛民喧传朝廷已割台湾,巡抚犹未知,发电吁京师。而丁已(十六日)覆电至,百姓皇皇鼎沸,不愿他属。而巡抚及司道以下,发行李及眷属先行。百姓愈譁,竞起要留。官绅富室缄縢赴渡者,莠民遂出而截之。由是四处匪人坌起如毛。
周宏遇者(或云周镇邦),抚台中军统带也,平时颇克剥。有李文魁(或作文奎)以直隶游匪从淮军来台,充抚辕亲兵长,被副将武巡捕方某革退,伏于台北,聚党掠唐婿余某内渡之装。方某自抚署出,被斫死。中军护勇亦内应,发枪击杀周宏遇。既欲入杀唐抚军,而帮办大臣杨岐珍率兵至,抚军反慰抚叛兵,命李文魁为统带屯鸡笼。官眷既不能行,则扬言朝廷无割台意,第敌人欲之耳。百姓不信,则复扬言外国出讲,许割澎湖而已。
迨戊午(十七日),而唐抚军有伯理玺天德事,称台湾大总统,建号民主国,立蓝地黄虎旗,有誓死不去意。百姓大懽,中南路又先发兵铲土匪劫掠者,百姓亦大定。全台各局复争拥总统固守地方。帮办大臣刘永福守台南,尤民望所归。自安平至旗后各港,重重布置,百姓咸恃以无恐。然福建水师提督杨岐珍则率军先归厦门。京师电至,谓台抗京危(乙酉弃安南,李鸿章电云越抗闽台危),而唐总统亦无守台意,外借以苟安民心,内实冀有外国保护。频通信两江总督张之洞,谋于法兰西,而法方用兵争马达加斯戛岛,无暇他顾。以陈季同介法人,求各国承认民国,不报。聘俄公使王之春过巴黎,屡说以利,亦不行。总统乃失望。先是大总统事定,即与绅民议送母回乡,郡民悦而送至海。
五月丙子(初六日,西历六月二日),李鸿章子经芳为交割事偕日兵船至。至鸡笼,知台湾有备,不敢登陆,指授台湾而回。日兵船谂知鸡笼炮台固,不易攻,亦旋驶东北至澳底(港口)而登。守澳底统领曾喜照有兵六营,不战而退。日兵进三貂岭(在基隆东南,旧属淡水县)。三貂岭有徐邦道一营,欲出战,为曾军溃众冲动,亦失守。戊寅(初八日)至金山。金山有台勇一营,为台人简溪水统领,闻寇壮甚,进战获胜,敌少止。越日再战,不能敌。唐总统命粤勇助战,则将不协,反溃退。而大〈土贡〉尖者,天险也,循是而南,左狮球岭,右鸡笼山。狮岭统领胡连胜有兵六营,鸡笼总统张兆连有兵十营,相隔不数里,连营聚兵,未尝应敌。敌兵由金山分道进,至大〈土贡〉尖,见无兵。则大喜。既至狮球岭,骤雨浓雾,对面不见人。胡兵方备战,遇雨则大懈。而敌军着油衣,戴油帽,冒雨乘雾爬山而进。既近,我兵方知之,仓卒应敌。后路各民兵势急,群隐身伺敌,而粤勇以为怯,反枪击之,民兵怒譁,以粤勇叛,亦击之,军遂大乱而溃。于是敌兵长驱无所阻,张兆连、胡连胜望风窜。
当闻警时,大总统电召乡绅林朝栋、邱逢甲于台中。林朝栋字荫堂,父文察,小名有理,居踞〈冖八卓,上中下〉雾山,以焚杀豪一方。同治元年,左宗棠以巡抚荡寇浙江,闽浙总督庆瑞檄总兵曾玉鸣募兵从征,文察应募,自温州与衢州将廖士彦复处州,积功署福建提督。同治三年,进漳州,陷逋寇李世贤之难,焚死江东桥。朝栋则于光绪十年应募,从钦差刘铭传防法兰西于鸡笼。十四年,削平阻挠丈田彰化乱民施九段等,以功保道职。是时亦防堵鸡笼,带队归。有问者,慨然曰:『我战而朝廷不我赏,我遯而日本不我仇,我何为乎』?得电不应。邱逢甲者,台湾粤籍进士也。未第时,受知巡道唐景崧。唐为巡抚,思保举之,奏章称其领义勇百二十营,实不满十营。及是亦不应,赴梧栖港舟先遯潮州。唐总统于是四顾旁皇。其母自粤中募三千兵至,无所措置。而李文魁率溃勇自鸡笼入城,迫总统出战。唐绐慰之,转身入内,从后门奔火车路。有问者,曰:『将往鸡笼督战也』。既乃匿德国洋行,微行向沪尾(台北西北之港口)雇德兵船护爹利士洋船西遯。李文魁地劫府库,焚抚署,饱扬至厦门伏诛。台北既无主,散兵、乱民群起攘掠,道路不通,民竞闭门;盖五月癸未(十三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