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六月迄七月,恢复各地。南北军事,不遑宁居,官民俱苦之。八月复修民政,则议招抚大坪,许以不死。大坪顶张彦等要二事:一勿屯山上军,二勿杀山中民。日官议不可。再遣人往,不敢入。九月,招山下人复业。十月,禁山内、山外交易。于是十一月乙卯(二十四日),大坪顶民众负枪齐出,屯斗六市外,截收民间所应纳官租,设局近郊,传檄四方,历数不法罪状。其文猥长不足录。其略曰:『焚杀淫掠者,兵也;骚扰室家者,警也;掊克聚歛者,吏丁也。愿与纵恶者敌,我兄弟也,大好男儿,死犹生也』。守备队见其众势汹汹,不敢问。征收毕,众归山。官吏尽拘纳租者治罪,重输始释。
十二月壬戌朔,日军复为入穴捣巢计,鸠附近兵,募向导,取间道,近山民无应者。而黄选本匪徒,假大坪势勒索中埤庄、篮仔头庄助饷,中埤人衔之者即应募。避正路陷穽椓杙,引从复谷迢递中,披藤斩竹行。夜至大坪顶。大坪人已迁部庭尾。时沍寒解严,守寮者仅十四人,伏寮烧炬赌博。酣呼中,闻竹戛戛声,有疑者曰:『听之,竹有声』!或谩曰:『竹声,牛摩痒耳』。既而如爇爆竹声,犬狂吠,曰:『得毋无毛鬼来乎?今夜不出哨,奈何』!则应曰:『秃驴焉敢来?其与虎借胆也』!言未毕而枪鸣矣,则倭已割竹林入矣。十四人者即拿枪从寮后越山去,日兵入,见无人,即惊疑,乱搜至天明,不敢留,从原道归。大队从正道归,遇打榖者。打榖皆山民,出有枪,结队行,遇兵不可走,则截而奋击。而部庭尾民众得十四人报,驱而出,亦追击,前后夹攻。山民捷跳如猿猱,日兵皆革靴,不习山,走辄踣,东犄西角悉坑之,有生擒者。一队奔樟湖,亡六十余人;奔竹广坑,亡三十;奔菅蓁笼,亡七十余。从原道者归斗六,狼狈无人色,奔散者村人导之归。
既大败,事不可已,电台中及台北索援。于是罄中路守备军并南路五千人。越七日乙卯,会师斗六,分四路上山。前败者知山径,为前导,新军蚁傅进,工兵队负锹锄,各皷勇而登。大坪民众觇军势浩大,知不敌,先已徙入内山,并部庭山亦不居,而置哨寮焉。日军至大坪,不遇匪徒,所遗茅屋炊灶不复焚毁,因而驻军其中。自山上山下至斗六,设三站以通电信接济。然不敢逾大坪而深入,惟于山四旁设营砦,时出搜山,见庐舍则烧,见人则杀。或日杀数十人。或捕而坑于夜间。于是山下人咸悔其向导。而深山之匪徒反从间道以出劫,或掳导倭村人以勒赎。获日兵,或凿其一目放还,其猖獗如此。
方日军之驻大坪也,戒备颇严,军容亦盛,初无瑕隙可窥;既而各地土匪鸱张,各守备队回防原地,惟斗六守备兵驻大坪,而南投守备兵驻斗六。柯铁等觇其弱,则集众约期,分途出劫砦。遂于十二月庚辰夜(十九夜),先杀其守路兵,即趋日营,大声呐喊,众枪齐发。日军梦中惊起,不知所措,或中弹殪,或欲发枪而众已突入,遂奔下山,或死于路。日既晏,齐集山下,而斗六之援军至。柯铁等收其辎重,再入山。是役也,日军损失无多,易于振迅,伤者还斗六。柯铁众既去,山下人来报守备军,合援军即复进屯山上。
越明年丁酉(光绪二十三年)春,日军益复经营山中,为持久计。操畚负梮,树栅筑路,山上夷险增隘,储糗粮,益戍兵,或架板屋而居。守备队、宪兵部、警察署分三处为犄角,如备大敌。
当丙申、丁酉之交,萑苻伏莽斩木揭竿而起者,处处皆是。日军到辄散,去辄聚,剿杀则不惧,招诱则不信,治之无术,日本政府遂有退还台湾之意。清廷方拮据筹偿辽东,无力更赎台湾。台湾富绅林维源,清时频助军需,赐部郎,后兼授帮办大臣,避地居厦门。清举人施菼字悦秋,有文誉,声气广,前此以清丈田亩拂彰化县令意,适施九段聚众抗官,坐株连,为刘巡抚奏革廪生通缉,乃改今名,纳国子监,登癸已贤书。时避地在晋江,遂往说林维源,则许捐资四百万,按诸全台富室,又可得数百万,清廷费帑不过于余万,由英总领事居间,总理各国衙门闻于朝。清廷询于两广总督李鸿章,鸿章谓得之不能守,形势紧要不比辽东,议不可,罢。于是日本仍一意治台湾。颇重视台湾人街长庄长,以招徕土匪,稍稍收效矣。而大坪民则以日本屡杀降,不受羁縻,抗如故。
先是,柯铁劫日营有获,众置酒贺。张考弗之善,谓:『少年轻率启敌,使敌知所备以善后,而我无后图,非计也。且亟战则疲,利锋易衄,区区山地,内无羽翼,外无响应,岂能支强大敌?朝夕纾死而已,而可以战为戏,以一胜为喜乎?辟草莱,营商工,通山泽之货,彼来我去,彼去我来,相机待时可也』。乃戒柯铁毋妄动,戒黄选毋下山作贼,于是分住于数山,山又分数处,多结虚寮,不常厥居。
久之,日军渐懈,守备兵亦渐分,山中惟早暮一巡逻,然见山人辄杀。大坪民蓄实力又一年,视日营终如鲠在喉,乃吹号集众会议。众曰:『可矣』!于是为大规模之战。丁酉十一月甲午夜(初九夜),山民齐裹火药、火具,先射火鼠,次喷火筒、掷火球,烈焰撼山,照烛山谷,日营无不受火。日军夜中不能作战,宪兵、守备、警察纷纷奔下山。山头万火齐明,山半暗处多设伏,日军或死于火,或遇伏中枪,或颠谷死。回视山上棚栅,悉在火中。天明,日兵至斗六,丧亡过半。柯铁等仍据大坪,就日营而驻,且游奕下山矣。
十一月庚子望,民众扎至林杞埔,纵横三十余里。斗六日军亦鸠远兵八百余,合原驻兵共千有四百,轰巨炮为威,迥环出队游奕,众如数千。民众终不退,日军计不战,斗六不得居,十一月癸卯(十八日)乃大掠民夫,舁炮火军粮,分途而出。前锋相交,颇有杀伤。民众歛聚山下。于是日军进,遂大战,杀伤相当,辇重民夫匍匐避弹行,民众战自东,日军战自西,民众归山,日军亦归斗六。民夫逃者,遇大坪众,辄指路免之。战既毕,路复通。而四方土匪,则竞借大坪山名到处剽掠,日军不过问,台南路复梗。
柯铁等既复大坪,则颇为久长计。戊戌(光绪二十四年)春,约附近村计亩纳税,牛会头,行旅以担纳钱,相戒不劫夺,行人被掠者还之。旁近响应。山头飘扬黄龙旗,旗署清光绪二十四年月日云云。是年割台,已历四载矣。
清庭时事日非:德意志兵据胶州湾;日本依约退旅顺,而俄罗斯据旅顺;退威海,而英吉利据威海;藉词均势,复强租九龙地;法兰西强租广州湾;意大利亦觊觎三门湾。清几不国矣。台湾黠者、识事务者多已归心日本,鄙故国,惟愚民感念旧恩宽大不置,健者且轶于轨外,或激而为匪,大坪以外皆是也。
戊戌夏,大坪之势愈张,时到各地借粮,自山至海慑其声,富室苦之。日兵与战不能胜,惩往年之败,战亦不敢近山。六月乙酉(初三日),有报土匪驻头辨坑者,坑之庄距大墩十里,县内宪兵、守备兵驰往御之。至则被围庄中。庄有竹林为固,土匪纵火焚之,奔而出,被枪刃,伤数十人,亡十三人。土匪即吹啸鸣鸣去。台中县知事皇遽躬至各处,联乡清庄以备患,自是而合庄为区之制行。
六月壬寅(二十日),全台洪水为灾。南北路山潦大发,中路山崩川溢。浊水溪淹没田园民居百里,大肚溪没七、八十里。淫而滂沛,民多溺死、饥死,无家者流而为匪,土匪益多。
当是时,日军益严搜军器。山内乏枪械,无从购,则由海边人购之大陆。九月,泉州船捆载大宗至麦寮西港,约大坪人往运,道由埔心。埔心庄距大坪五十余里,距西螺八里。张姓、吕姓领二百余人,先期约埔心庄长备午飧。庄长则往报西螺街(在斗六西北)宪兵,宪兵星夜请援。日午而大坪民三百人至,蓐食将行,庄长劝攻西螺堡,曰:『人众如此,而不一逞,何为乎』?众曰:『药弹不多,奈何』?曰:『徐之,愿有以助』。既而西螺宪兵出,庄长亦报大坪人。张姓者谓吕姓曰:『君嗜烟体羸,可携队去,敌来我自当之』。吕姓者引六十余人行,未一里,遇宪兵,宪兵祗十余人,伏诸岸而击,吕姓队应之。不多时而宪兵队长中枪,吕姓者亦中枪,而张姓之队至,见敌寡,欲擒之,宪兵窜入附近村,村人分匿之。日暮而斗六援兵至,七十余,刺桐巷援兵至,六十余。大坪众已去,寻宪兵队长,则爬入茅中死焉。于是欲拿埔心庄长。
时土匪蜂午,结队行,辄自号大坪人。大坪之名震中路。宽衣博袖,游扬于市,或短衣小笠,急则歛衿露刃,而枪翘然举矣。兵警肆威于众,顾而咳曰:『土匪至』!则狂走。然自是竟已亥(光绪二十五年)无大战事。土匪入市,街兵至,亦去。小冲突,不可悉纪。
已亥春,总督上京,议院劾其陨国防军于土匪,辱国损威。已亥夏,总督返台,集地方长官议,亦悟刚猛不可施,杂施阴柔术,以收成功。
先是凤山和林小猫,以敌体行,划界不侵,地方安之。小猫不轻出,无隙可乘。久之,小猫以为无虞,爰为母称寿,大张宴,日官吏亦往贺,得觇虚实。越日夜半,日军分两路,萆山入,而覆其家,分途剿杀党徒,骈及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