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说黛玉到了通州,琼玉遣人迎接,王夫人又打发媳妇同着来升家的往接,已将宝玉到扬州即日来京之说告知。黛玉心想:“宝玉将到。不如趁其未到,赶紧至贾府中一行为妙。”遂与舒姨娘道:“我打算先到贾府一走,再回本宅,以谢专人迎接之情。姨娘还是同去,还是过几天再去?”舒姨娘道:“贾府中人,我一个不认得。同着小姐去好些。”于是收拾登岸,迳往贾府。紫鹃、翠篑相随。
进了贾府,到王夫人处,王夫人已迎了出来。黛玉让舒姨娘在前,进至屋中,说:“这是太太。”舒姨娘行礼毕,王夫人还礼。然后黛玉拜见,说道:“甥女托舅母荫庇,死而复生。蒙舅母垂爱,又打发人去接,慈恩高厚,甥女今生恐难[报]答。”王夫人道:“姑娘大喜。这是天下少有的事。我从外甥来了,喜欢到如今。天天盘算你该到了。”舒姨娘道:“水路耽搁日子,累太太盼望。琼玉在太太这里,蒙太太疼爱,感激的了不得。”王夫人道:“琼哥儿这年纪便连捷词林,将来前程远大,可喜得很。”黛玉道:“听说二哥哥回来了。”王夫人道:“二哥哥还没到。他到扬州看你,你已起身了。”黛玉道:“我今日才晓得。”
正说间,贾政进来。黛玉出至外间见了,说道:“甥女蒙舅舅抚养,深思无可报答。又大远的专人去接,甥女感激涕零。”说着,呜咽道:“不想甥女死后,老太太就归西了。”贾政听见提起贾母,亦掩泪道:“老太太临终还伤心呢。甥女这回子身子是大好了?”黛玉道:“托舅舅福庇,从前所有的病都没有了,竟像换了广个人是的。”贾政摇头道:“真是奇事!”是时,李纨、平儿、惜春、喜鸾等都来了,探春亦得信回来。贾政出去,黛玉与众人相见,彼此携手挥泪。黛玉道:“宝姊姊可大好了?”李纨道:“这几天听见妹妹快到了,好了些,也起来了,还不能出外来。”黛玉道:“我到老太太像前磕过头,再去看他。”
王夫人命平儿陪了舒姨娘,自己带了黛玉到贾母屋里,黛玉伏地痛哭,王夫人等亦陪着哭了一回,仍过王夫人这边来。黛玉同李纨等去看宝钗,拉着手呜咽了一回,说道:“宝姊姊!我们是再世重逢了!从前承姊姊见爱,当我亲妹妹,如今更是两世的姊妹,以后姊姊要更加疼我才好。”宝钗道:“你这个事,真是千古奇闻。你原是个仙子,所以有仙子来救你。如今身上是太好了?”黛玉道:“好了。说起来,这事真奇怪。做梦似的到了扬州。过了一年,我总有的疑心。自己,到坟上去,开开一看,真是古怪,棺中只有一柄拂尘同些衣服,才相信这个身子竟是我的。”李纨等大家称奇,惜春道:“这是仙家常有的事√?其实不足为奇。”黛玉道:“还有奇事呢!仙姑送我到扬州,起身时还留了一个侍女与我。这人现在同我一样,但不饮食,又不睡,不知寒暑。差不多事问他竟有些晓得。”
黛玉话犹未毕,惜春道:“这个人我倒要见见他。姊姊几时带他来?”宝钗道:“这真愈出愈奇。”黛玉道:“姊姊不舒服,差不多半年了?”宝钗道:“不止了。那些时竟起不来。这几天听见妹妹要到了,心上喜欢,挣得起来了。”黛玉道:“姊姊虽然消瘦,神态无碍,不久就痊愈了。久坐了,恐怕劳乏,姊姊只管躺着听我们说话。”宝钗道:“我不乏,这几天白日总不躺。妹妹,你还住潇湘馆”还住那里?潇湘馆已收拾了两三个月了。“黛玉道:”我一径到此,还没有到家哩。须得到家,帮着姨娘料理料理,过几日再来。横竖相离不远,天天可以来往的。我还要各处走走,再来同姊姊细谈。姊姊歇着罢!不要劳碌了。“说着,起身出来。宝钗道:”恕我不能陪出去。“黛玉道:”姊姊请歇着。“
黛玉到李纨、平儿处坐了一回,要到惜春处。惜春道:”我那里远得很,姊姊何必客气!“黛玉道:”这我遵命了。“王夫人那边摆饭,黛玉过去吃了饭,便说要到东府去,王夫人留看再坐一回。黛玉道:”甥女与姨娘一迳到此,还没有到家。容甥女料理几天,再来请安。“王夫人道:”既如此,我也不好强留。过几天再接你去。你的潇湘馆,我已经收拾好了。“黛玉又道谢,同姨娘出来。李纨等相送上了车。到东府见邢夫人、尤氏等,又见了贾赦。贾赦说了好些话,甚是亲热。?回来又到薛姨妈处,见了薛姨妈、香菱、岫烟,说了一回,方才到了自己新宅。
琼玉接人,见一切什物铺设俱已齐备,房子甚是宽大齐整。黛玉道:”刚刚有这所合式的房子,倒也罢了。“琼玉道:”兄弟因这房子与贾府相近,故而定见买了,未免贵一点子。东边一从空地,可以盖个花园,我已请了一位先生在那里打稿子。要盖起来,同贾府的园子不差什么哩。“黛玉道:”这更好了。“母子、姊弟说了一天的话。
黛玉晚间与青棠商议送土仪的事,青棠道:”等姨娘送些就是了,小姐已经寄过,可以不必再送。“黛玉道:”从前尚且寄送,如今自己来,倒没有了!“青棠笑道:”小姐过一两日就晓得不消送的了。“黛玉稍然明白。次日,舒姨娘送了几分土仪。王夫人以次皆来贺喜,内外摆酒宴客,闹了几天。
一日,琼玉进来对舒姨娘说道:”今儿大舅舅自己来说,替姨娘请安,特来替姊姊做媒,说的就[是]二舅舅处的宝二哥。我说告知姨娘,商量了,再奉覆。舅舅说,这是[夙]世良缘,不可拘泥小节的。我听着不懂。宝二哥已经娶了亲,生了子,忽然的出了家,忽然又回来,这个人已经奇了。这回子人还没有到家,、家里又忙着说亲,这不更是奇事!姨娘同姊姊谈谈,怎么个回覆他?“舒姨娘笑道:”这是你不知道的,我有些晓得。从前你老爷本有这意思,那宝二爷亦敬慕姊姊。因为姊姊不在了,他才出了家。这回子自然晓得姊姊还在,所以又回来。你不晓得他一迳到扬州找姊姊么?“我们十二起身,他十五到的扬州,还住在我们家里几天,又到老爷坟上去祭奠。他们知道他的意思,所以赶紧来说这亲事。你不可冒冒的回覆他。”琼玉道:“哦,有这些原故。这宝二哥想来是个了不得的人。但他已娶了,怎么再娶呢?”舒姨娘道:“我们不要管这事,总听姊姊自己做主。我是本来不能作主的,你又是兄弟,只要姊姊愿意就是了。姊姊不愿意,就老实回覆他。”琼玉答应出去。
舒姨娘找了青棠,把方才这话告诉他,同他商量。青棠道:“姨娘只管照着少爷的话告诉小姐就是了。”舒姨娘点首,来至黛玉房中,将琼玉所述贾赦的话,婉转说了一遍。又道:“家中一切事,都是小姐作主。这回子老爷、太太不在,兄弟又小,这事得小姐自己定见的。”黛玉听了,默无一言。舒姨娘道:“小姐慢慢斟酌。”遂起身出来。
晚间青棠与黛玉谈了一回。次日青棠告诉舒[姨]娘道:“小姐说姨娘是庶母,老爷、太太不在,该姨娘作主。少爷虽是兄弟,然既无哥哥,也是一家之主,也该作主的。”舒姨娘道:“这却难了。我不是不肯作主,实因这事有些为难,所以不敢做主。神仙姊姊!我请教你指示指示,这事该怎么样?”青棠道:“小姐不是凡人,与那个是夙世因缘,这是姨娘早晓得的。什么居长居次,必不拘这个。但是世俗之见,若姨娘作主,将小姐与人家做二房,似乎下不去,其势必要争这个。那里又是一样的至亲,年纪又大,又娶在前,已经生子,也是为难。”舒姨娘道:“是呀!就是这个难处。”青棠道:“姨娘与少爷说,叫他回覆那边大老爷,说道,逸是姨娘不能作主的,总要小姐自己做主。姨娘望小姐说了,小姐并无一句话,想是不愿意。请那边拣一位向来同小姐最好的长辈太太,请来同小姐说一说,我们再帮着说,这就有个斟酌了。”舒姨娘便告诉了琼玉。又道:“你的亲事怎么样了?”琼玉道:“我早回报他们,等姨娘、姊姊来京商量。这回子他们忙这个,无暇及此。且把姐姐的事定见再说。”
琼玉亲到贾府,见了贾赦,把话说了。贾赦告诉贾政、王夫人。王夫人与李纨等大家商量,摹拟这人,再想不出。王夫人道:“同林姑娘好的人无非都是家[里]的人,如何能去做媒呢?”又到宝钗房中,将此话告诉了。宝钗想了一回,道:“我晓得了,这必是我妈妈。从前林妹妹曾拜过我妈妈,认过女儿的。我妈也说过替他作媒玩话。”王夫人道:“这真是的!姨太太又是长辈,又不是我们家人,正好做媒。我们明日亲自求姨太太去。”宝钗道:“我打发人去接妈妈来,太太何必自己去呢。”即叫:“莺儿!你同个老婆子去接太太过来。”一回子薛姨妈过来,王夫人接着,道:“劳动妹子做个大媒。”将黛玉那边话说了。薛姨妈道:“这个媒我该做的。从前本有这句玩话,那晓得今儿竟应了。”薛姨妈来看宝钗,见宝钗渐渐好起来,心中甚慰。宝钗说道:“妈妈到林妹妹家去,竟说是我的意思,我请妈妈去做媒的。就依着大老爷说:”从前本说定了林姑娘,后来姑娘病重了,才另娶了。这回姑娘好了,我女儿应当让姑娘。姑娘是原聘,我女儿情愿居次,相好姊妹,大家自首同谐,想来姑娘也愿意的。“看他怎么说。若不答应,我们的[话]也说尽了,太太也不好再烦妈了。随他们去,我们也可不管了。”薛姨妈道:“这么说,还有甚么不妥!他竟直受不辞,公然居长,便怎么样呢?”宝钗道:“他若如此,我们已占了尽让的名。人家要议论他,不能议论我。我守着这孩子,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便了。还有老爷、太太哩。”薛姨妈点头。
次日遂到林府。当着舒姨娘、黛玉,将宝钗所教的话,剀切说了一遍,又说道:“我承姑娘不弃,从前曾认过我,、如今我要帮着你姨娘替你做个主。”舒姨娘道:“我们小姐既拜认膝下,就同女儿一般,太太就做个主。只是太太说让的话,我们小姐未必敢当。”薛姨妈道:“这是我女儿发于至诚,倒不是勉强的话。”于是款留薛姨妈,又到黛玉房中,与黛玉悄悄说了些话。黛玉道:“妈妈从前怎样的疼我!妈妈就是我的亲娘,宝姊姊就是我亲姊姊,还有什么说的。”至晚,薛姨妈回来,向王夫人道喜道:“大喜,大喜!看来成就的了。”遂将问答的话说了。
王夫人谢了薛姨妈,遂与贾政说知。择日请媒行聘,又盼宝玉:“为何尚不见到?”周瑞夫妇亦无信来,心中甚是疑惑。贾政与贾赦商量,请了甄宝玉同薛蟠两人作冰人,择了十二月十二日行聘。王夫人忙着料理。偏偏宝钗因久病之后,勉强起来了几日,恰值冬至大节,又受了些凉,重又发起寒热来,不能起床。李纨又因寡居,不与闻喜事。惜春又向不管这些事,只剩平儿一人。又因香菱近日生产极艰难,虽生一子,却十分危险,产后产母恹恹一息。邢[岫]烟、薛姨娘都忙着招呼产母,都不能过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