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黛玉拈毫,也做了两首,答谢众人,取诗笺写出。宝玉道:“须得一人一张才好。”黛玉道:“我懒得写。”宝玉道:“回来我替妹妹写完。”续那诗道:
倩女离魂黯欲消,飘飘仙佩忽招邀。
骖弯路绝三千里,骑鹤人归念四桥。
身外衣钗青冢在,梦中姊妹碧云遥。
凭谁与说浮生话,-回首烟云过眼销。
无端隔世复寻盟,双桨频烦远道迎。
谁遣微忱通帝座,敢劳丹诏下瑶京。
几曾避面同邢尹,别样矜怜念舅甥。
陛我佳章惭藻饰,旧欢新感不胜情。
宝玉道:“妹妹这诗,亦缠绵亦感慨,又落落大方,比宝姊姊的更好了。我也来诌一首。”遂提笔想了一想,写道:
信誓原知小节非,三年清泪在征衣。
拔曾面壁空诸相,毕竟愁心絮落晖。
碧海仙娥原不死,潇湘妃子本同归。
疏顽合享庸中福,老向温柔锦绣围。
黛玉道:“妙而自然,诗也大长了,这是螂环福地的功夫哩。”宝玉将黛玉的诗一一代为写出,遣婢分送。各人看了,都说:“林潇湘的诗大长了;竟是名家气象。怡红公子诗也好,竟有些仙气的。”
是晚,黛玉向宝玉道:“今儿你该到后边歇去。”宝玉道;“我同妹妹正要细谈,怎么妹妹叫我到后边去!”黛玉道:“我们的话,十年也说不尽,要慢慢的谈,不争此一时。青棠为你淹留尘世,且又是仙姑亲近侍从之人。我们都受仙姑厚恩,我本不愿僭他,无奈他执意不肯,今儿你岂可再不去!你须要格外敬爱他方好。”宝玉道:“我原因仙姑面上,十分敬他,不敢轻动别念。”黛玉道:“敬而不爱,不是反疏远了!人家为你下凡,这慕恋深情,亦复不浅,你如何不生感动呢!”宝玉道:“他不是世间凡躯,我见他,心上有些凛凛的。”黛玉道:“你又忽然迂拘起来了。他那柔情婉态,比紫鹃、袭人,只怕强几倍哩。你快去叫紫鹃、翠篑来陪我。”宝玉犹自依依,“黛玉起身推他道:”快去罢!“又向耳边低低说道:”以“后不要瞒我就是了。”宝玉道:“我怎肯瞒你,不要说是他,便别人我担不肯瞒你。既这么说,我失陪妹妹一夜。”
宝玉来至后边,紫鹃过来,同翠篑伺候黛玉安寝。,宝玉见青棠一人向窗前坐着,便道:“姊姊!今儿拜了一天的客。”青棠见宝玉进来,徐徐站起,道:“二爷还没有安歇?”宝玉道:“妹妹叫我来同姊姊谈谈。”青棠道“小姐也太性急了。二爷同小姐才聚首,怎么就这么急急推让呢!”宝玉道:“姊姊是仙人,我不敢说谎,仙姑的大恩,姊姊的深情,我都感激不尽。因为我同妹妹死生离合;一时离不开,所以不能就到姊姊这里。又恐凡愚浊货,有辱姊姊仙灵。今儿是妹妹逼着我来的。”青棠道:“二爷的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况且良缘乍合,自然要多叙些时。”宝玉道:“妹妹的意思,姊姊亦不可不领他的。”青棠道:“今儿自然我也不便固执了。”
宝玉见他语言柔婉,真在紫鹃、袭人之上;意态风神,虽晴雯亦微有不及,心中的矜拣便去了几分。便道:“我蒙仙姑大恩;仙姑的位分功烈,我还不得知道;姊姊的仙踪,我更茫然,请姊姊细细指示。”青棠道:“仙姑总领欲界诸天,位在元女之下。居太虚幻境,上不在天,下不在人间”所属二十四司,每司正副各一人,掌案二人,皆列仙之上等者为之。宫内侍女二百四十人,亦分等次派司职事。一等十二人,贴身伺候。我即一等中之第三,名。我的来头,说起来令人惭悔。“宝玉道:”请慢慢的指示。“
青棠道:”我本是盘古时忉利天宫一株夜合花,仗着一点灵气,修证人果。忉利天王将我炼度,充作宫中侍婢。,因本性朝开夜合,性中含着一缕情根,时时感动,尘念渐生。天王知道,将我发入本虚幻境,令谪尘寰,转入轮回,备受风月之苦。转辗沉沦,方生悔恨。又蒙警幻仙姑收回幻境,派作侍女,积有勤劳,遂擢至一等。“宝玉道:”姊姊谪降时,不知是那朝那代?降生为何人?“青棠道:”轮回转辗,本性几迷,如梦如寐,也不能尽记。近时的事还略记得,大抵自风尘女子上至后妃,各种的苦趣,多经历过了。“宝玉道:”可略记单一二否?青棠道:“记得做过汉宫贵轮,名叫合德”触阶而死。又做过藩王之妃,恣情纵欲,不得其死。一时也说不尽。又曾转过男身,姬妾数十人,年未三十夭亡;又曾转为贫家女,后遇一贵公子,买为侍女,遭悍妻凌虐,愧恨而死。这才立心悔过,永不愿再生人间,仙姑方把我收回幻境的。“宝玉一面听,一面点头叹息-
青棠道:”自从归到幻境,时候也不少了?总由夙性未能清净,故静极而动,又复生尘。“宝玉道:”正是妹妹说姊姊与我有缘,我性根昏浊,竟不解缘从何起?“青棠道:”这话说来益发可愧了!这是我一念之痴,你怎能知道呢:你可记得仙姑邀你饮酒听歌的事?“宝玉道:”这是我小时梦中所见,牢牢记着。“青棠道:”那时我站在仙姑身傍,你可曾见我?“宝玉凝思半日,忽笑道:”怪不得我见了姊姊,极觉面善,又想不起来。这回姊姊说了,我才记得。“姊姊不是手中拿着拂尘,.替我斟酒的么?”
青棠道:“正是。歌毕之后,你朦胧欲睡,仙姑引你到密室与可卿相见,授你秘密。我在傍忽然想道:”我自入轮回,极尽人间风月,然总未见如此人才。仙姑与他饮宴,又待他如此,想必是大有根器的神仙。怎得与他一叙方好。“尘心一动,不可止遏。仙姑出来后,我频偷空窥视。见可卿百方引诱,意态欲飞,你反十分腼腆,不觉心生爱慕。仙姑已经知道,立刻唤去,责罚一番,便要发人薄命司,仍转轮回。我再四苦求,愿力加忏悔,仙姑乃罚我赴赤霞,宫守护绛珠仙草。我潜心涤虑,划削情根,无如微芒一念终难以消磨。那日见仙姑来看仙草,说起你们生死缠绵的情事,我又不禁触起前情,连忙收敛,已怦怦欲动。仙姑将我熟视多时,叹道:”你立心洗濯用功,不可为不勤。然这一点根苗终未捎释;念你往日之劳,姑施格外之恩,免你轮回,令汝遂其所欲罢。我此时往救绛珠,你可跟我前去,随绛珠住世。保护扶持。因满之后,同归幻境。你须小心在意。“所以仙姑救了绛珠,即留我在扬州的。”又道:“我与你并无一言相交,一事相接,然这千点痴情,真是海枯石烂不能磨灭。其中缠绵往复的苦处,我也不能。告诉你。虽不能比绛珠,大约与蘅芜君亦差不多。你如何能知道?呢!”说着,将绡衣拭泪。
宝玉一面听,一面出神,听道此际,已心神惝恍。又见青棠。“拭泪,不觉感恻难禁一手拉着青棠道:”我不过是块顽石,乃蒙姊姊如此用情,我竟一些也不知道,我真是下愚了!姊姊!叫我如何报答姊姊这番美意!“说着,泪如雨下。青棠亦拉着手道:”你如何能知道呢!我与你……“说着咽住,又相携呜咽了一回,方道:”如今承仙姑格外之恩,能与你相聚,我已心下快然。你又何必伤心呢!“宝玉也收泪道:”我只恨姊姊深情,无可报答。姊姊!我们且尽人间之乐,再细细的谈罢。“青棠道:”既承小姐雅意,不可负此良宵。我伺候二爷宽衣。“宝玉道:”姊姊,这称呼不可如此。姊姊既承见爱,还求叫我兄弟才是。“青棠道:”我既居尘世,便当依着世法。我现为婢妾,如何不行婢子之礼呢!“宝玉道:”这断不敢当。“青棠道:”以始生而论,虽在你之前;以证道而论,却在你之后。小姐要与我约为姊妹,我也不敢,何况二爷!“宝玉道:”你与妹妹如何称呼?“青棠道:”我只是叫小姐,“后来小姐再三说了,方叫姊姊,人前仍是叫小姐的。此后还须叫奶奶哩。”宝玉道:“既这么着,我也,同妹妹一样便了。”青棠道:“小姐称呼哥哥,我反称呼兄弟,如何使得呢!”宝玉道:“我与妹妹原是世俗的称呼,姊姊是仙人,并非凡体,难道好叫你妹妹不成!”青棠道:“晴雯、袭人、紫鹃、麝月、秋纹叫你什么,?我也便了。”
宝玉听了,不觉面红耳热,不敢再说。便道:“姊姊这衣服,真所谓雾毂云绡,天衣无缝了。”青棠道:“这衣服是仙姑赏的,入水不濡,入火不燃,虽魔鬼妖邪所不能犯,无论人间兵燹。”宝玉道:“姊姊这衣服总不换的?”青棠道:“夏不知暑,冬不知寒。尘垢不生,永无弊败。何须更换!,”宝玉道:“我想姊姊这衣似应什袭珍藏,平日还宜用世间罗绮为是。”青棠道:“你不知道,我穿着此衣,那些尘浊之气便不能侵;我离了此衣,觉得烟火之气熏人,十分难受。从前小姐曾做了几件衣服,令我更换。我勉强换了一日,觉得重压肌鼻,甚不舒服。与小姐说明原故,还了小姐的。”宝玉道:“不怕污秽触犯了么?”青棠笑道:“不怕的。”宝玉道:“我替姊姊宽衣。”青棠道:“二爷先请,我应伺候的。”宝玉道:“将大衫脱了。”青棠接过。宝玉与青棠脱下一件藕色冰绡衫来,内里尚有一件淡红短衫,非绮非罗,鲜艳夺目。宝玉不觉呆了。青棠带笑解下碧绡水纹裙,露出紫罗小衣,携了宝玉的手道:“二爷请安歇。”
于是同入纱帷,那灯也不消吹,自然灭了。宝玉解衣,将玉挂在帐中。与青棠解了短衫,见青棠身上,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肌理细润,拊不留手,洁如积雪;光若飞霞。觉黛玉丰艳过之,而轻柔细腻犹若不及。不觉失声道:“我今日才见所未见了!我何幸得亲姊姊仙躯,真是万劫难逢的事。”青棠道:“我如何及得绛珠!我并无血肉,不过这身子比人却轻些。倘置之怀抱,不致压着身体。”宝玉道:“真可擎之掌上,岂但怀中!”说着拥抱入怀。觉轻若婴孩,而肌肤所着。纨绮不足喻其柔,迎着玉光,见两肩秀色如过雨春山,双鬓横波如碧天新月,逸情洽艳,仪态飞翔,、比宝钗、黛玉等别是一种温柔缱绻,不觉心中恍惚,目眩神摇。青棠推他道:“不要出神!我与你说话。”宝玉道:“姊姊请说。”不知青棠说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