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王夫人早起,流泪不止。李纨、平儿、宝钗、探春、惜春俱来请安。王夫人道:”我昨儿梦见宝玉回来了,仍是出门时的样子,并没有出家,抱着我大哭,又说了些话,到媳妇房里去,我便醒了。醒来还笑着,把老爷惊醒了,也说梦中见他,说了好些话,醒来通不记得了。二人同梦,却也奇怪。莫非宝玉还念回来?“李纨道:”这是老爷、太太想着宝兄弟,故而人梦。或者宝兄弟已得了道,回来安慰老爷、太太,亦未可知。“探春道:”这得道的话,有些意思。我昨儿也梦见的,不知宝姊姊也梦见没有?“宝钗道:”我梦见却也不止一回,昨儿觉得更清楚些。梦中我正坐着,还没睡,见他进来说道:“宝姊姊!我回来了,你不要生气。?”我梦中一见,就忍不住哭起来,便哭醒了。“惜春道:”这是真的,我也梦见来。再查查,只怕还有梦见的哩。“王夫人便道:”真个的,我们四姑娘是参悟的,很有功夫的了。你比我们自然明白,你何妨说说,这宝玉到底是什么来头?与我们什么冤孽?生生死死的磨人。自小就古怪精灵的,同人不一样。“惜春道:”太太但想二哥这块玉,是天下古今那一个有过的呢!这就是天下古今有一无二的人,便是大来头了。至于各种变幻,俱是因缘。因缘原是人心造的,还是人心去灭。“王夫人道:”你这话我虽不能很明白,大概宝玉不是寻常孩子。只可怜我辛苦生长他一场,就这么撒手去了,这是什么因缘呢?老太太这么爱惜他,也不能受他一日孝养,我自然更不必说了。“惜春道:”老爷、太太的深思,二哥哥如何能忘呢!总是要报答的。太太这梦不是寻常的梦,请太太从此宽心,不久就有消息的。“王夫人道:”真个的,还能回来?“惜春道:”只怕回来的还不止一个呢。“王夫人道:”这话我就不懂了。“
正说着,贾政进来。众人俱站起问安,贾政叫道:”都坐下。“王夫人又说起梦来,并将惜春、探春、宝钗同梦及惜春所说述了一遍,贾政道:”宝玉有来历是不错的,我也深知。大约是晓得你想他,故托个梦宽慰的意思,岂知更惹出一番想念来!若果思念父母,能自己回来也是好事,只怕未必呢。“只见莺儿在宝钗耳边说了几句话,宝钗回王夫人道:”真是奇怪,竟还有人同梦的,四姑娘的话一些不错。“王夫人道:”还有那个?“宝钗道:”是麝月、秋纹、莺儿、五儿、紫鹃。“王夫人道:”真是少有的事,十来个人都是一样的梦。“贾政也不觉称奇。又问惜春:”你如何知道?“惜春道:”不过以理揣度,老爷、太太是天性之情,我与三姐姐是同气之情,宝姐姐是伉俪之情。既都有梦,以下凡二哥所爱之人,自然也该有梦了。“贾政点头道:”你这话另是一个理,都很有意致。“向王夫人道:”到底宝玉是为什么忽然出家,你们究竟晓得不晓得?“王夫人沉吟了一回,道:”从前一回病了,一回疯了,一回儿好了。后来,自己用功,好好同着侄儿下场,出场就走了。究竟是为什么,那个晓得!“
贾政未及开言,惜春道:”太太倒不必隐瞒,向老爷说明了倒好。“探春道:”此时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说也无益。“惜春道:”惟其如此,一无避忌,可以说明。“那时李纨碍着宝钗,平儿碍着风姐,宝钗见贾政在座,俱不好开言。贾政道:”据四姑娘说来,其中大有情节了,何必瞒着我呢!“王夫人见惜春说出,只得说道:”这也不过是大家猜度之词,原没有什么实据,故一向不曾与老爷说知。就是已过的林姑娘,从前来到这里,老太太钟爱,同宝玉一块儿长大的。后来又奉娘娘的命,同住园中。宝玉与林姑娘,似比别的姐妹更见好些。林姑娘又一时病,一时好。宝玉病的时候,林姑娘也病丁,一病就死了。宝玉后来晓得,哭了几场,也就罢了。大家因此疑心,说为着这节事,究竟也不知他二人心上是怎么样的。“
贾政道:”这些情节,老太太在时,知道不知道?“王夫人道:”也知道些。“贾政道:”说起林姑娘来,他母亲是老太太最钟爱遍。贾政道:“这真是意想不到之奇事,我竟糊涂住了。”贾赦道:“大喜,大喜!我们妹丈忠厚清介,应有这个好儿子。甥女有仙子救援,这都是世上罕有的,不必迟疑。这书是妹丈亲笔,我认得的。这外甥品貌神情,与妹丈很相像。只甥女书是否亲笔,我认不得。”贾政道:“我亦认不清。”叫:“兰儿!你先将书拿到上头回明太太,给姑娘们瞧瞧!”一面叫贾琏吩咐备饭。
琼玉道要叩见舅母,听说外祖母已经西归,还要到神主前磕头。贾政道:“你且坐下,我们谈谈。吃了饭再上去。”琼玉只得坐下。贾政、贾赦又细细盘问了一回。贾赦道:“那仙子毕竟是如何样子?”琼玉道:“外甥那日在学中,不曾得见。听得姨娘家人们说,竟是个少年美貌的仙女。说与姐姐有缘,究竟是什么仙子,连姐姐也不晓得。他还留下一个侍女服伺姐姐,如今还在外甥家里。这侍女亦长得很俊,但不吃烟火,此外亦与人无异。”贾政道:“甥女到扬州那一日?”琼玉道:“是二月十三日。”贾政问贾琏道:“林妹妹是那一天不在的?”贾琏道:“就是宝兄弟结亲那一天晚上。老爷是明日起身的。”贾政道:“我起身正是十三日,半日功夫,怎能到得扬州呢?”贾赦道:“你不见甥女信中说,是坐着鸾车,驭风而行的。仙人原可顷刻千里。”贾政道:“甥女灵柩是我送回南,遣蓉儿到苏州安葬的。据这么说,灵柩是空的了。可曾打开看看?”琼玉道:“外甥正想打开来看,因匆匆乡会试,尚未得暇。将来总要开出来看一看,方可解后人之疑。”贾赦道:“贤甥几时到京的?”琼玉道:“前日。”贾赦道:“何不来舍间住?”琼玉道:“因场头已近,就住在小寓中,俟场绑再来打搅舅舅。”说着,跟琼玉的两个家人,门上带来叩见。贾琏认得向贵。门上回道:“这向管家,从前来接过林姑娘的。”贾赦、贾政又问了一回,二人略述大概。贾赦命贾琏陪着吃饭,二人一同到上房来。
却说贾兰拿了书信,来到王夫人正房。见王夫人歪在榻上,他母亲在傍站着。贾兰回道:“又一件奇事来了。”王夫人听了,连忙坐起来,道:“什么奇事?”贾兰道:“上年江南的解元,叫林琼玉,今日来拜。说是林姑太爷的儿子,拿着林姑娘的书子,说林姑娘现在他家中,并不曾死,这奇不奇!惫有林姑太爷的亲笔遗书。爷爷看了这林姑娘的书,叫送给太太,叫姑娘们大家瞧瞧,是林姑娘亲笔不是?”说着,李纨接过,递与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念我听。”李纨念那书道:
甥女黛玉,肃拜谨启,舅舅、舅母大人尊前:
甥女自龆龄失恃,依居膝前,蒙外祖母暨诸长者垂怜,衣食
教诲者十余载,不幸福薄灾生,沉疴不起。自知短折,
有负深恩。乃弥留之际,忽有仙子飞来,将拂尘幻作形骸,
携之迳出。谓甥女尘缘未了,禄命未终,饮以琼浆,饵
以丹药。偕乘鸾车,驭风而行,顷刻至一大宅。甥女细
加问询,始知先君有遗妾舒氏,遗腹生子,苦节抚孤,
已读书成立,现居扬州城内。舒氏姨娘,甥女幼本识
之。又出先君遗书,及他遗物手迹相证。琼玉弟神情品
榜酷似先君,旧仆四人,一一俱能言其始末。事虽意
外,略无可疑。窃念先君有后,天佑善人,甥女忽获天
亲,真梦想所不到。宿疴尽脱,顽健有加。只因道远事
奇,非楮墨所能尽达,是以未即奉陈;兹琼玉弟仰邀荫
庇,得冠乡闱,公车北上,特属晋谒崇阶,面陈一切。
用肃寸启,恭叩外祖母大人暨诸尊长金安。外先君遗书
一卷,琼玉面呈,伏乞赐览。并求题志数语,以示后
世。附上土仪数种,另单分呈,伏希赏纳。敬请福安,
不备,甥女黛玉肃拜谨启,正月十六日。
李纨念毕,一面称奇,一面说道:“这字迹我是认得的,真林姑娘亲笔。再请他们大家来看看。”丫头们分头去请,惜春、平儿、宝钗、巧姐都来了。王夫人又叫:“快打发个媳妇去,接三姑娘回来!”大家看了,都说是黛玉亲笔,又道:“林姑娘想是有大福,故有仙子来救,令他姐弟相逢。”李纨道:“林姑娘是我送他入殓的,不信竟是假的。这实在奇了!”王夫人道:“不管他福大福小,真的假的,林姑娘既不死,我们这个怎么又走了呢!这不是我们这个倒叫那仙人弄去了?若就在此救活了林姑娘,或者不去也未可知。”惜春笑道:“太太既想到这里,就不必烦闷了。林姐还在世,岂有二哥哥反出世的理。”王夫人道:“你二哥哥呢?”惜春道:“少不得回来。”王夫人道:“何时回来呢?”惜春道:“这那里晓得!我不过以理而论罢了。”
正说着,人回:“大老爷、老爷进来了。”王夫人忙下炕,出至堂屋,说道:“方才这书子,大家看了,都说正是林姑娘的亲笔。”贾赦道:“我们的奇事,接连连的来。我想宝玉的来历,本来就奇怪,想来不是寻常人。这位林姑娘亦是个出奇的,他同宝玉必定有夙世的因缘。我想林姑娘如今既在世间,不如赶紧把他接了来家,少不得宝玉也就肯回来。二太太的意思怎么样?”贾政道:“这事我终究不大明白,如今这些且慢说。林家外甥是确确凿凿的,他又与宝玉同年,要上来拜见你,你且见他,我们且商量怎么款待,再说别的。”王夫人道:“这么就请进来罢。”于是就传话出去,叫兰哥儿陪着林少爷进来。贾赦道:“外甥既已盘了小寓,我们此时不必强他。明日且摆酒请他,到场绑再邀他来家住。我方才的话是我一人之见,你们再大家商量。”说着,同贾政出去了。
贾兰同了琼玉进来拜见。王夫人让琼玉上炕,看那琼玉秀骨珊珊,甚是可爱。笑着说道:“外甥这么大了,我们竟一向不知道,疏阔得很。今日不是外甥自己来,我们还不晓得哩。外甥今年十几岁了?”琼玉道:“十二岁了。外甥跟着姨娘长大的,到七八岁,才晓得舅家,便要来京看姐姐。姨娘因外甥年幼,不许,要到十六岁才许来京。不料前年有个仙子,把姐姐送到家中,所以今年姐姐叫外甥来拜见舅舅、舅母的。”王夫人道:“这真是奇事,我们正伤心你姐姐,且喜有仙人搭救。你姐姐病已好了,我们听见了,喜欢得了不得。外甥你这点年纪,已经中了解元,即刻就要中状元的。”琼玉于是站起道:“托舅母的福庇。”又道:“外祖母的神主在那里?外甥要去磕头。”王夫人道:“老太太神主已经送人宗祠了。”叫:“兰哥儿,你陪着到老太太中间形像前,行个礼罢。”贾兰答应,陪着去了。
一回过来,要请见二位嫂子,并琏二嫂子、四姊姊,王夫人叫都请来。李纨、惜春、宝钗、平儿都在王夫人屋里,一同出来见了,都问黛玉好。琼玉替黛玉致词问候,又取出致李纨的书子来,说道:“还有些土仪,姐姐托大嫂子分送,回来就送进来。”又道:“这一封书,是与三姐姐的。不知三姐姐可在家?”李纨道:“三姐姐就回来的,这书交给我罢。”王夫人道:“”你们看这外甥,比我们宝玉强着多哩。宝玉要是这么着,也不叫老爷生气了。“琼玉道:”正是方才琏二哥哥说起,二哥哥上年场绑就不见了,到底到那里去了呢?“王夫人道:”这孽障,忽然抛父母舍妻子的,不知上那里去了,真令人可恨!“说着,不觉垂泪。琼玉道:”舅母放心,少不得要回来,不过耽搁在那里罢了,岂有不回来的道理。“说着站起来,道:”还要到东府去拜见,再来请安。“王夫人命贾兰:”好生陪着表叔出去。“听得二门传语进来道:”三姑娘回来了。“探春进来见王夫人,王夫人指着琼玉道:”这是姑妈家的兄弟,是件大奇事,我所以接你回来。你且见了。“琼玉上前施礼毕,只说道:”姐姐问三姐姐好,有封书已给大嫂子了。“探春未及叙话,琼玉同贾兰出去了。
探春坐下,李纨等将黛玉书信一切情形告诉他。探春连连摇头道:”二哥哥这人真是愈出愈奇了!“李纨道:”这与二哥哥什么相干呢?你岔到那里去了。“惜春笑道:”三姐姐这话是并不岔,不过肚子里有些话还没有说出来,故而觉得岔了似的。“探春道:”我有一句话,不知老爷、太太意思如何?“不晓探春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