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书店买书……”从饭馆出来,席安拽住我的胳膊。
“在哪啊?”
“和平西街那边。”
“那麽远?多累呀!去个近点的吧,图书大厦,那儿什麽书都有!”
“不行,那儿没有,打车去不累,行不行啊……”
我看在他今天过生日的份上勉强决定破费一次。到目的地的时候他抢着付钱,我看到他钱包里一叠百元钞票就不和他争了。
书店门脸挺小,里面挤了好几个学生。那个老板果然和他挺熟,一看见他就打招呼。我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随便翻开一页,看到上面赫然画着两个男人赤裸裸的做爱的画面。
“你就看这种书呀?”我指给席安看。
“这些都是骗小姑娘玩的。”他一副见识广博的样子。
席安买东西很优柔寡断,还时不时地和那个老板讨论一下。我到外边给他买水,跑了好几个商店都没有他点名要的统一冰红茶,只有康师傅的。
好像没听说统一倒闭了啊……我心里纳闷的想。
回到书店,席安已经挑完了,差不多有两摞。我翻了翻,好像都是些打来打去的。
看他花完钱那个满足劲儿,我把买的矿泉水递给他,说:“凑和喝吧,没有统一的。”
“无所谓!”他拿过去,仰着脖子咕嘟咕嘟的往嘴里灌。
“你瞧把那个老板给乐的,认你当干儿子的心都有了。”
“反了,认我当干爹还差不多!”
晚上屋里闷热的要命,我就差把自己泡在水池子里了,席安倒是悠然自得的看电视。
“你不热呀?”
“不热,你是欲火焚身才那麽热!”
“咱俩出去遛遛湾吧。”
“不去,正看电视呢。”
“去吧去吧,老看电视对眼睛不好。”
“我两眼都5.2!”
“那也得保护呀,走吧走吧,甭看了。”我过去拉他。
他不情愿的关上电视:“这个电视剧我一集都没落过……”
“我看你也甭考大学了,电大毕业了。”
“我爸爸说等我高中毕业就送我出国念书。”
“瞧瞧你们现在的孩子,多幸福呀。”
“主要是我自己想出去……”
“为什麽?”
“不是说国外比较开放吗?”他把脸转向一边,“而且我这样迟早会让我爸知道,我不想让他伤心。”
在这一点上我没办法给他出主意,能够有机会被我伤心的父母已经不在了。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走吧。”
他转头望向我,眼睛一眨,眼泪就流了下来:“只能这样吗?”
“不是吧,应该……会有办法的……”我干巴巴的说。
到外面乘凉的人还真多,我们俩沿着长安街往东走,一路上都没说话。经过天安门广场的时候席安说想放风筝,我说哪有人摸着黑放风筝的。
“那明天放吧?”
“再说吧,有空就放。”
“你会放吗?我可不会。”他怕丢人现眼,担心的问。
我朝他拍拍胸脯说:“没问题,我可是国家风筝队的!”
他一听,咧开嘴乐了:“你就吹吧!”
我见他笑了,也轻松了不少:“不哭啦?我发现你特爱哭,跟个女孩似的。”
“感情丰富呗!”他一点也不引以为耻,“我就不信你没哭过,身世那麽悲惨。”
“我要跟你似的早成木乃伊了。”
走过王府井,席安说他累了,我们俩就坐在东方广场的台阶上,等着看音乐喷泉。一个留着长发的男人过来问我去不去H酒吧的Party,我在D公园见过他几次,但没说过话。
我问席安想不想去,他摇摇头说懒得去,於是我说我也不去了,那人又和我们闲扯了几句就走了。
席安看着他的背影,说:“你和他玩过吧?”
我笑呵呵的问:“你吃醋啦?”
他想了想说有一点。
“你可别爱上我啊!”我一本正经的说。
“哼,少得意了!我认识的人比你技术好的多了!”他不屑的说。
“是嘛?我看你可是一般啊,怎麽还没练出来啊?”我也贬低他。
他回了一句什麽我没有听清,因为这时音乐响起来了。好几米高的水柱伴着欢乐颂的节奏高高低低,震耳欲聋。
当音乐转换成柔和的天鹅湖的时候,席安对我说:“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去威尼斯。”
“意大利的那个水城?”
“嗯,有一部电影,叫《威尼斯之死》,看过吗?”
“我连影碟机都没有……”我苦笑。
他没有理会我,自顾自的说:“所以……我一直想去那里看看……”
我不知道他的所以是指什麽,我想我和他之间的差距并不仅仅是年龄。我也曾想出去走走,最远的计划是西安。
礼拜天早上,席安继续看他昨天没看完的电视剧,我很惊讶他连什麽时候重播都一清二楚,看来他看电视的事业心太强了。
我陪他看了一会,就到院子里光着膀子洗衣服。
刚洗了一盆,席安出来问:“你什麽时候洗完呀?”
我说:“还早呢,你要是饿了,就到胡同口买早点吃。”
他穿着我的拖鞋,踢里塔拉的走出大门,又探头回来问:“你吃什麽呀?我给你带回来。”
“那你帮我买俩烧饼吧。”
“OK!”
没两分锺他就提了个塑料袋回来,搬过一个小马扎坐在我旁边把烧饼送到我嘴边。
我吃了几口,对他说:“你自己吃吧,甭管我了,渣滓都掉盆里了。”
“好吧,你可快点啊,要不然我可都吃了。”他啃着饼,回到屋里去了。
等我把三盆脏衣服都洗完,已经快12点了。我一边擦手一边走进屋,发现席安正摸着黑坐在窗户旁边。
“怎麽不看电视了?”
“你背上那个疤,”他用手指了指,“怎麽弄的?”
“这个?”我下意识的背过手摸了摸,“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让逃犯给扎的。”
“你的工作挺危险的啊!”
“可不是嘛!尤其是我,死了连给收尸的都没有……”我开玩笑的说。
他沈默了一会,突然说:“你要是死了,我给你收尸。”
“傻瓜,我早就退伍了,就算死也是五十年以後老死的。”我给他指出实现愿望的可能性,“你哪还认得出我呀,你不是还要出国嘛?”
“没关系,我认得这个疤。”他执拗的说,“到时候我就挨个太平间里找,有这个疤的就是你。”
我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他。
“我爸爸早上打电话来,说他中午回来,叫我回家。”他在我的耳边轻轻的说。
“你怎麽不早说呀?”
“我看你挺忙的……”
“衣服什麽时候不能洗呀!”
“我都烦了你两天了,心里过意不去。”
“我送你吧。”
“不用,我自己打车回去。”
“小心坏司机把你卖到村里去”
“谁买我谁倒霉,香火算是断了。”
“有空来玩啊!”我把他送到门口。
“嗯,我走了啊。”他走出大门,始终低着头,不肯看我。
“哎,打火机还给你啊!”
我再次叫住他,他倏的回过头,阳光从他背後射过来,整个人给镶了一圈淡淡的光晕,有那麽一瞬间我好像出现了幻觉,觉得他就要在那光里消失了。
他眯起眼睛努力看清在我手里闪闪发光的东西,咧开嘴笑了,朝我扬了扬手:
“你留着吧,是我从我爸爸那偷的。”
下午,我自己买了个风筝拿到广场上去放,跑了半天都放不起来,累的满头大汗。
“你这样不行,得悠着劲儿!”一个老大爷好心的指点我。
我照他说的把线放长,慢慢拽着,那个风筝果然慢慢悠悠的升起来了。
放了一会,我觉得没什麽意思,就坐在旁边看别人放,发现那些满场子瞎跑的都是不会放的。
之後的每个周末,我依旧会去D公园,有时候也去一些聚会玩玩,但是再也没有见到过席安。三个月後我所在的居民区拆迁,破土动工的前一天晚上,我骑车去了万寿寺。那个有白色栏杆的窗子没有亮灯,我在楼下抽完兜里的烟,把打火机塞进他家楼下的信箱里,然後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
我在松榆里附近租了一间民房住着,用拆迁费买了辆车跑出租,干了两年,攒了点钱,添置了不少电器,同广大正直友好的出租车司机一样奉公守法,从没杀人越货或拐卖人口。
去年国庆我跟着团去了趟西安,据史书上说汉朝许多皇帝都宠幸佞臣,几乎颠覆了整个王朝。看着那一大片壮观的废墟,我想如果我是那个皇帝不知道有没有那麽大的魄力?
前几天我在机场路上被一辆本田剐掉了後视镜,肇事的是一个四十多岁老板模样的人,一伸手就递过五百块钱。我挺看不上这种人,就故意说要等警察来解决,那个老板急得满头是汗,一个劲解释说是着急送儿子上飞机什麽的。然後我看到席安从车里出来,朝这边看了一眼,就把目光转向别处。
他长高了,仍然瘦的跟个猴子似的。
我从他爸爸手里抽出两张钞票,说:“以後小心点,不顾自己还得想想孩子呢。”
他爸爸一个劲儿赔笑说那当然那当然。
我启动汽车向着相反的方向加速而去。
三年前的那个夏日,一个孩子曾严肃地同我讨论关於我的後事问题,当时的我一脸玩笑,今时今日,也许已成了我们两个人的玩笑。
在我无数片段的梦里,那一刻似曾恍然若真。
一个喜欢玩DV的朋友把他淘汰的机子送给我,我试着给自己拍了段片子,没想到从屏幕上看到自己竟然有一张忧郁的脸。
“我叫锺洋,今年二十七岁,是一个孤儿,一岁时父亲因为工厂事故殉职,三岁时母亲积劳成疾患肾衰竭去世。十八岁参军,二十一岁退伍。
每年的7月11日我都会去给父母扫墓,那天不但是我母亲的忌日,也是我孤独生活的开始。
三年前的7月11日晚上我遇到一个少年,在那天的最後几个小时里我骑着车带他穿过了整个北京城,忘记了悲伤。”
我把光盘放进机器里,拉上窗帘,把阳光当在外面。这张碟片几经流传受伤很深,在狭小的空间里痛苦的挣扎。
电影《威尼斯之死》根据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同名小说改编,作者曾凭借“德国史诗”般的长篇小说《魔山》获得1929年诺贝尔文学奖。在一次全球最佳同性恋小说评选中,《威尼斯之死》荣居榜首。
影片讲述作曲者艾森巴赫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来到威尼斯,邂逅了一位绝美的波兰少年。他的目光疯狂的追逐的少年的身影,直到被霍乱夺取生命,倒在金色的沙滩上。
弥留之际,在作曲家的目光中,少年纤细的手指伸向海天交接的远方,伸向绝望的未来。
扮演那个美丽男孩的是一位十四岁的瑞典的少年。
在现实中,他五岁时被父亲抛弃,不久後母亲自杀身亡。
在荧幕上,他璀璨如星,微笑不语,无忧无虑。
我想我感到了他的痛。
那一刻,我没哭,满脸都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