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在学校我见到了高教授,他就邀我到他家来吃晚饭。且告给我他已经雇了一个新的厨子,从军队中来的,看样子一定还会作红闷狗肉。照规矩说来,他每换一回厨子时,总先要我去吃一顿饭,我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朋友这样一种善意的邀请,于是就答应了。
可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这大司务到了应当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见回来。两夫妇因为请了一个客人在家里,不怎么好意思。因为他们谈到这大司务是初来××不久的,且在军队里住过,我就为他们找寻各样理由来解释,这厨子既来到这里不久,也许走错了路,找不到方向,也许痴头痴脑看街上的匾对,被军马踹伤了。也许到菜市同人打架,打伤了人或被人打伤,宪兵来捉到衙门去了。我们一面谈话一面望到窗外,可不行,窗外天气慢慢地夜下来了。两夫妇都十分不高兴,很觉得抱歉,亲自下厨房去为我煮了些面吃,到后又拿了些点心出来,一面吃一面谈到一些请客的故事,一面等候那个大司务。一直到上灯以后,听到门铃子铛铛的响了一阵,有人自己开栅门横闩的声音,又听到关门,到后却听到有人走进厨房去了。
高教授就在屋里生着气大声问着:
“道清,是你吗?”
小丫头也忙着走出来看是谁。
怎么不是他!这人听到主人喊他,并不作声,一会儿,就同一尾鱼那么溜进房中来了。一眼望去,原来是一个从头到脚都是乡下人的傻小子。这人知道情形不怎么好,似乎有点恐惧,怯怯的站到门边,怯怯的问:
“老爷,吃了吗?”
教授板起脸不作声,我猜他意思似乎在说,“吃了锅铲”,不消说他生气了。
太太因为看到先生不高兴,还记到有客,就装着严肃的样子说:“道清,你买一天的菜,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因为走到……”他在预备说谎吧,因为先生的神气不大好看,可不能说下去了。
教授说:“道清,你一来我就告你,到我这里做事,第一是不许说谎。你第一天就这种样子,让我们饿了一顿。我等你的菜请客!什么鬼把你留住这样久?你若还打量在我这里做事,全为我说出来。”
这厨子十分受窘,嚅嚅嗫嗫,不知所措。因为听到有客,就望了我一眼,似乎要我说一句话。我心里正想:我今天一句话也不说,看看这三个人怎么办。
教授太太说:“鱼买来了吗?”
“买来了。”
“我以为你同人吵架抓到衙门去了。”教授太太说着,显然想把空气缓和下来。可是望到先生神气,知道先生脾气,厨子不说实话,明天就又得打发走路,所以赶忙接着又说:“道清,这一天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全告给先生,不能隐瞒。”
教授说:“想到这里做事,就不能说谎。”
稍稍过了一会,沉静了一会,于是这厨子一面向门边退去,俨然预备逃走的样子,一面说着下面的事情,教授太太不欢喜听这些案子,走进卧房去了。
下午一点钟,上东门边街上一家小小屋子里,有个男子(有乡下人的像貌)坐到一张短腿结实的木椅子上,昂起那颗头颅,吸了很久的美丽牌香烟,唱了一会革命歌,吹了一会哨子。他在很有耐心的等候一个女人,女人名字叫做二圆。
二圆是一个大脚大手脸子宽宽的年纪十九岁的女人。象她那种样子,许多人都知道是津市的特产。凡明白这个地方妇人的,就相信这些妇人每一夜陪到一个陌生男子做什么丑事情,一颗心仍然永远不会变坏。一切折磨也不能使这个粗制家伙损毁什么,她的身体原是仿照到一种畜生造成的。一株下贱的树,象杨柳那种东西,丢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生枝发叶,能从一切肥沃的土壤里吸取养料,这个××的婊子,就从她的营业上得到养料。这女人全身壮实如母马,精力弥满如公猪,平常时节不知道忧愁,放荡时节就不知道羞耻。
这女人如一般××地方边街接客的妇人,说话时爱把头略略向右边一偏,照习气把髻子团成一个大饼,懒懒的贴到后颈窝,眉毛用人工扯得细长成一条线,一双短短的肥手上戴四颗镀金戒指,穿的常是印花洋布衣服,照流行风气大袖口低领,衣襟上长悬挂一串牙签挖耳,裤头上长悬挂一把钥匙和到一串白铜制钱。会唱三五十个曲子,客来时就选出所爱听的曲子随意唱着,凡是流行的军歌、革命歌、党歌,无一不能上口。从那个元气十足的喉咙里,唱出什么时,字音不含糊处,常常得到许多在行的人称赞。按照××地方规矩,从军界中接来熟客,每一个整夜,连同宵夜酒面杂项,两块钱就可以全体打发了事。从这个数目上,二圆则可以得到五毛钱。有时遇到横蛮人物,走来房里一坐,大模大样的吃烟剥瓜子,以后还一定得把所要作的事完全作过,到后开了门拔脚跑了,光着身子睡在床上的二圆,震于威势,抱了委屈,就拥了被头大声哭着,用手按到胸脯上,让那双刚才不久还无耻的放光的眼睛,流泻无量屈辱的眼泪。一直等到坐在床边的老娘,从那张干瘪的口中,把所有用为诅咒男子的话语同一切安慰的话说尽,二圆就心里想想,“当真是被狗咬了一口”,于是才披了衣爬起床来,光着下身坐到那床边白木马桶上面去。每逢一个宽大胸膛压到她胸膛上时,她照例是快乐的,可是为什么这件事也有流泪的时候?没有什么道理,一切都成为习惯,已经不知有多久,做这件事都得花钱才行:若是霸蛮不讲规矩,她们如何吃饭?如何送房租?如何缴警捐?关于警察捐,她们敢欠账么?谁都知道,这不是账,这是不能说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