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青人的日常办事程序,应受初来时节所见到的那个参谋主任的一切指导。这上校年纪约有五十岁左右,一定有了什么错误,这实在是安顿到大学校去应分比安顿在军队里还相宜的人物。这上校日本士官学校初期毕业的头衔,限制了他对于事业选择的自由,所以一面读了不少中国旧书,一面还得同一些军人混在一处,天生一种最难得的好性情,就因为这性情,与人不同,与军人身份不称,多少同学同事皆向上高升,作省长督办去了,他还是在这个过去作过他学生现在身充师长的同乡人部队里,认真克己的守着他的参谋职务。
为时不久,在这个年青人同老军官中间,便发生了一种极了解的友谊了,这友谊是维持在互相极端尊敬上面的。两人年份上相差约三十岁,却因为智慧与性格有一致契合处,故成了忘年之交。那年长的一个,能够喝很多的酒。常常到一个名为“老兵”的俱乐部去,喝那种高贵的白铁米酒。这俱乐部定名为“老兵”,来的却大多数是些当地的高级军人。这些将军,这些伟人,有些已退了伍,不再作事,有些身居闲曹,事情不多,或是上了点儿年纪,欢喜喝一杯酒,谈谈笑话,打打不成其为赌博的小数目扑克,大都觉得这是一个极相宜的地方。尤其是那些年纪较大一点儿的人物,他们光荣的过去,他们当前的娱乐,自然而然都使他们向这个地方走来,离开了这个地方,就没有更好的更合乎军人身份的去处了。
这地方虽属于高级军人所有,提倡发起这个俱乐部的,实为一个由行伍而出身的老将军,故取名为老兵俱乐部。老兵俱乐部在××还是一个极有名的地方,因为里面不谈政治,注重正当娱乐,娱乐中凡包含了不道德的行为,也不能容许存在。还有一样最合理的规矩,便是女子不能涉足。当初发起人是很得军界信仰的人,主张在这俱乐部里不许女人插足,那意思不外乎以为女人常是祸水,对军人特别不相宜。这意见经其他几个人赞同,到后便成为规则了。由于规则的实行,如同军纪一样,毫不含糊,故这俱乐部在××地方倒很维持到一点令誉。这令誉恰恰就是其他那些用俱乐部名义组织的团体所缺少的东西。
厨子第24节
这妇人过去的一切不过到后来,因为使这俱乐部更道德一点,却有一个上校董事,主张用一个妇人来主持一切。当时把这个提议送到董事会时,那上校的确用的是“道德”名义,到后来这提议很希奇的通过了,且即刻就有一个中年妇人来到俱乐部了。据闻其中还保留到一种秘密,便是来到这里主持俱乐部的妇人,原来就是那个老兵将军的情妇。某将军死后,十分贫穷,妇人毫无着落,上校知道这件事,要大家想法来帮助那个妇人,妇人拒绝了金钱的接受,所以大家商量想了这样一种办法。但这种事知道的人皆在隐讳中,仅仅几个年老军官明白一切。妇人年龄已在三十五岁左右,尚保存一种少年风度,性情端静明慧,来到老兵俱乐部以后,几个老年将军,皆对这妇人十分尊敬客气,因此其余来此的人,也猜想得出,这妇人一定同一个极有身份的军人有点古怪关系,但却不明白这妇人便是老兵俱乐部第一个发起人的外妇。
×师上校参谋主任,对于这妇人过去一切,知道得却应比别的老军人更多一点。他就是那个向俱乐部董事会提议的人,老兵将军生时是他最好的朋友,老兵将军死时,便委托到他照料过这个秘密的情妇。
这妇人在民国初年间,曾出没于北京上层贵族社交界中。她是一个小家碧玉,生小聪明,像貌俏丽,随了母亲往来于旗人贵家,以穿扎珠花,缝衣绣花为生。后来不知如何到了一个老外交家的宅中去,被收留下来作了养女,完全变更了她的生活与命运,到了那里以后,过了些外人无从追究的日子,学了些华贵气派,染了些娇奢不负责任的习惯。按照聪明早熟女子当然的结果,没有经过养父的同意,她就嫁给了一个在外交部办事的年青科长。这男子娶她也是没有得到家中同意的。两人都年青美貌,正如一对璧人,结了婚后,曾很狂热的过了些日子。到后男子事情掉了,两人过上海去,在上海又住了些日子,用了许多从别处借来的钱。那年青男子不是傻子,他起初把女人看成天仙,无事不遵命照办,到上海后,负了一笔大债,而且他慢慢看出了女人的弱点,慢慢的想到为个女人同家中那方面决裂实在只有傻子才做的事,于是,在某次小小争持上,拂袖而去,从此不再见面了。他到哪儿去了呢?女人是不知道的,可是瞧到女人此后生活看来,这男子是走得很聪明,并不十分错误的。但男子也许是自杀了,因为女子当时并不疑心他有必须走去的理由,且此后任何方面也从不见过这个男子的名姓。自从同住的男子走后,经济的来源断绝了。民国初年间的上海地方住的全是商人,还没有以社交花名义活动的女子,她那时只二十岁,自然的想法回到北京去,自然的同那个养父忏悔讲和,此后生活才有办法。因此先寄信过北京去,报告一切,向养父承认了一切过去的错误,希望老外交家给她一点恩惠,仍然许她回来。老外交家接到信后,即刻寄了五百块钱,要她回转北京,一回北京,在老人面前流点委屈的眼泪,说些引咎自责的话,自然又恢复一年前的情形了。
但女人是那么年青,又那么寂寞,先前那个丈夫,很明显的既不曾正式结婚,就没有拘束她行动的权利。为时不久,她就又被养父一个年约四十岁左右的朋友引诱了去。那朋友背了老外交家,同这女子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女子那么狂热爱着这中年绅士,但当那个男子在议会中被××拉入名流内阁,发表为阁员之一后,却正式同军阀××姨妹订了婚,这一边还仍然继续到一种暧昧的往来。女人明白了,十分伤心,便坦白的告给了养父一切被欺骗的经过。由于老外交家的质问,那绅士承认了一切,却希望用妾媵的位置处置到女子,因为这绅士是知道女人根柢,以及在这一家的暧昧身份的。由于虚荣与必然的习惯,女人既很爱这个绅士,没有拒绝这种提议,不久以后就作了总长的姨太太。
曹锟事议会贿案发觉时,牵连了多少名人要人,×总长逃到上海去了。一家过上海以后,×总长二姨太太进了门,一个真实从妓院中训练出来的人物,女子在名分上无位置,在实际上又来了一个敌人,而且还有更坏的,就是为时不久,丈夫在上海被北京政府派来的人,刺死在饭店里。
老外交家那时已过德国考察去了。命运启示到她,为的是去找一个宽广一些的世界,可以自由行动,不再给那些男子的糟蹋,却应当在某种事上去糟蹋一下男子,她同那个新来的姨太太,发生了极好的友谊,依从那个妓女出身妇人的劝告,两人各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脱离了原来的地位。两人独自在上海单独生活下来,实际上,她就做了妓女。她的容貌和本能都适合于这个职业,加之她那种从上流阶级学来的气度,用到社会上去,恰恰是平常妓女所缺少的,所以她很有些成就。在她那个事业上,她得到了丰富的享乐,也给了许多人以享乐。上海的大腹买办,带了大鼻白脸的洋东家,在她这里可以得到东方贵族的印象回去。她让那些对她有所羡慕有所倾心的人,献上他最后的燔祭,为她破产为她自杀的,也很有一些人。她带了一种复仇的满足,很奢侈很恣肆的过了一些日子,在这些日子中,她成了上海地方北里名花之王。“男子是只配作踏脚石,在那份职务上才能使他们幸福,也才能使他们规矩的。”这话她常常说到,她的哲学是从她所接近的那第一个男子以下的所有男子经验而来的。当她想得到某一人,或愚弄某一人时,她便显得极其热情,终必如愿以偿。但她到后厌烦了,一下就甩了手,也不回过头去看看。她如此过了将近十年。在这时期里,她因为对于她的事业太兴奋了一点,还有,就是在某一些情形中,似乎由于缺少了点节制,得了一种意义含混的恶病,在病院里住了好些日子。经过一段长期治疗,等到病好了点,出院以后,她明白她当前的事情应计划一下,是不是从新来立门户,还照样走原来的一条路。她感到了许多困难,无论什么职业的活动,停顿一次之后,都是如此的。时代风气正在那里时时有所变革,每一种新的风气,皆在那里把一些旧的淘汰,把一些新的举起,在她那一门事业上也并不缺少这种推移。更糟处,是她的病已把几个较亲切的人物吓远,而她又实在快老了。她已经有了三十余岁,旧习气皆不许她把场面缩小,她的此后来源却已完全没有把握,照这样情形下去,将来生活一定十分黯淡。
她踌躇了一些日子,决意离开了上海,到长江中部的×镇去,试试她的命运。那里她知道有的是大商人同大傻子,两者之中,她还可以得到机会,较从容的选取其一,自由的把终身交付与他,结束了这青春时代的狂热,安静消磨下半生日子。她的希望却因为到了×镇以后事业意外的顺手而把它搁下了,为了大商人与大傻子以外,还有大军人拜倒这妇人的脚下,她的暮年打算,暂时不得不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