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曰的伤痕养好,出了医院。他一步一回头的往女部病房那边看,可怜,咫尺天涯,只是看不见王女士的倩影。他走到渐渐看不清医院的红楼了,叹了一口气,开始把心神的注意由王女士移到欧阳天风身上去。跟着,把脑中印着那个“她”撕得粉碎,一心的快回公寓去见——“他”!
他进了公寓,李顺笑脸相迎的问他身上大好了没有,医院中伺候的周到不周到。赵子曰心中有一星半点的感激李顺的诚恳,可是身分所在,还不便于和仆人谈心,于是哼儿哈儿的虚伪支应了几句。李顺开了第三号的屋门,掸擦尘土,又忙看去拿开水泡茶。子曰进屋里四围一看,屋中冷飕飕的惨淡了许多,好象城隍爷出巡后的城隍庙那么冷落无神。他不觉的叹了一口气。
“欧阳先生呢?”赵子曰问。
“和武先生出去了。”李顺回答:“大概回来的快!”赵子曰抓耳挠腮的在屋等着。忽然院中象武端咳嗽。推开屋门一看,果然欧阳天风和武端正肩靠着肩往南屋走。
“我说——”赵子曰喜欢的跳起多高,嚷着:“我说——”
“哈哈!老赵!你可回来了!倒没得破伤风死了!”欧阳天风一片被风吹落的花瓣似的扑过赵子曰来,两个人亲热的拉住手。赵子曰不知道哭好还是笑好,只觉得欧阳天风的俏皮话比李顺的庸俗而诚恳的问好,好听得不只十万倍。
他又向武端握手,武端从洋服的裤袋中把手伸出,轻轻的向赵子曰的手指上一挨,然后在他的黄肿脸上似是而非的画了一条笑纹。
“进来!老赵!告诉我们你在医院都吃什么好东西来着!”欧阳天风把赵子曰拉进屋里去。
“吃好东西?你不打听打听你老大哥受的苦处!”赵子曰和欧阳天风象两只小猫,你用小尾巴抽我一下,我把小耳朵触着你的小鼻子,那样天真烂熳的斗弄着。
“先别拌嘴,”武端说:“老赵,你猜怎么着?我有秘密告诉你!”
“走!上饭馆去说!上金来凤喝点老‘窨陈’,怎么样?”赵子曰问。
“你才出医院,我给你压惊接风,欧阳作陪!”武端说:“你猜怎么着?听我的秘密,就算赏脸赐光,酒饭倒是小事!”“不论谁花钱吧,咱欧阳破着老肚吃你们个落花流水,自己朋友!”欧阳天风这样一说,赵子曰和武端脸上都挂上一层金光,非在欧阳面前显些阔气亲热不可。
武端披上大氅,赵子曰换了一件马褂,三个人乌烟瘴气的到了金来凤羊肉馆。
“赵先生,武先生,欧阳先生!”金来凤掌柜的含笑招待他们:“赵先生,怎么十几天没来?又打着白旗上总统府了吧?这一回打了总统几个脖儿拐?”
赵子曰笑而不答,心中暗暗欣赏掌柜的说话有分寸。
掌柜的领着他们三位往雅座走,三位仰着脸谈笑,连散座上的人们看也不看。好象是吃一碗羊杂碎,喝二两白干的人们是没有吃饭馆的资格似的。
进了雅座,赵子曰老大哥似的命令着他们:“欧阳!你点菜!老武!告诉我你的秘密!”
“老赵!这可是关于你的事,你听了不生气?”武端问。“不生气!有涵养!”
“你猜怎么着?”武端低声的说:“王女士已经把像片给了张教授!那个像片在那里照的我都知道,廊房头条光容像馆!六寸半身是四块半钱一打,她洗了半打!这个消息有价值没有?老赵!”
赵子曰没言语。
“老武!”欧阳天风点好了菜,把全副精神移到这个秘密圈里来:“你的消息是千真万确!所不好办的,是我们不敢惹张教授!”
“你把单多数说清楚了!”赵子曰说:“是‘我’还是‘我们’不敢惹姓张的?我老赵凭这两个拳头,那怕姓张的是三头六臂九条尾巴,我一概不论!为一个女人本值不得拿刀动杖,我要赌这口气!况且姓张的是王女士的老师,我要替社会杀了这种败伦伤俗的狗。”
“老赵原谅我!我说的是‘我’不敢惹张教授!可是你真有心斗气,我愿意暗地帮助你!”
“哼!”
“其实,你猜怎么着?张教授也不过是卖酸枣儿出身,又有什么不好斗!”武端说。
“我并不是说张教授的势力一定比咱们大,我说的是他的精明鬼道不好斗!”欧阳天风向武端说,然后又对赵子曰说:“据我看,我们还是斗智不斗力。”
“什么意思?”赵子曰问。
“你先告诉我,你还愿意回学校不呢?”
“书念腻了,回学校不回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