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金生自离了观音庵内,恰似丧家之狗,无处可奔,忽遇着一个相好的朋友,邀到家里,整治肴酒款待,备极丰盛。金生因在庵中数个月的黄齑淡饭,巴不得把那鱼肉,大嚼一饱。谁想坐下刚刚酒过三巡,忽听得一片声乱嚷,却是隔壁人家火起,那主人家惊得慌忙失措,连唤收拾,金生亦即踉跄作谢出门。走不上三十余步,回首看时,其火旋即寝熄。不胜怅怏道:“我才推八斗,志激青云,还指望筝鍃渐脱,际遇将来。谁料这一餐酒饭,尚尔消受不起。我生既已不辰,要这穷命何用。不如投水而死,倒觉干净。”说罢泪如泉涌,就向江心一跳。正是:
献赋莫酬司马志,投江宁伴屈原游。
当下金生一时愤懑,正欲投河,忽值背后有人,一把拖住道:“吾兄为着甚来,这般短见。”金生回头一看,乃是社友张赤城。便把自见杜太守以后,许多蹭蹬之处,备细诉说一遍。张赤城再三宽慰道:“吾兄下笔妙天下,自应前程万里。岂不闻传说,版筑百里饭牛,何乃以小小挫折,遂尔轻视厥躬。非丈夫也。弟有敝戚卢翁,缺少西席,容当一力相荐。不日就把关书送上,切不可再萌此意。”遂向袖中取银二两,递与金生道:“些须之物,与兄聊备目下薪水。若使馆事一谐,来岁便可以稳坐读书了。”金生接着二两白物,又闻荐馆,恰像凭空掇上九霄,心境顿开,殷殷致谢而别。当晚投一朋友陈子敬家里过宿,欣然笑道:“小弟与兄,均系寒士,乃荷蒙雅爱,时时过扰,深愧无以寸芹为答。谁想遇一敝友,慨赠二金,愿与吾兄沽酒一坛,聊作竟夕之乐。”既而饮至兴浓,金生每每抚掌大笑。陈子敬再三盘问道:“吾兄今夕之兴,较之往日,绝不相同。以鄙意揆之,必有所遇,岂可以相知契友乃隐而不露耶。”金生乘着酒兴,便把途遇张赤城,蒙许荐馆之事,细说一遍。因笑道:“我闻卢翁巨富,其馆谷必盛,若能坐得三载,那读书之费,便可以不忧了。”原来陈子敬虽有家室,也是身同范叔之寒,足蹑苏秦之履,正以失馆为忧。一闻了金生所说,口虽答应,心下就怀着谋夺之意。到得次日,急忙倩人作荐,许以重谢。那人就把关约,催促送过。金生犹在梦里,日逐等着赤城回报。
一日,又于路中遇着张赤城,再四埋怨道:“吾好意荐兄,事已妥就。谁料吾兄不能隐密,致被陈子敬暗地倩人谋夺去了。失却这样好馆,如今怎处。”金生大惊道:“小弟恃着同学至交,所以披腹相告,岂意子敬如此心术不端,讵惟有负雅爱,实使小弟绝了糊口之所。不知仁兄更有别路,可以荐拔否?”张赤城沉吟了半晌,便说道:“也罢,吾有年伯苏拙庵,昨已谢事回家,累次托弟觅一朋友,代写往来书笺,吾兄既在落难之时,不妨隐忍曲就,尊意如可,愿即相荐。”金生连声应诺道:“若得吾兄如此玉成,异时倘有寸进,愿图厚报。”这正是:
甘为门下客,岂叹食无鱼。
不知后来如何?且俟下回细说。
老闺女一念怜才
诗曰:
春风吹煞草花香,无那穷愁欲断肠。
笔底漫夸文簇锦,樽前难博酒盈觞。
半生落魄同张俭,长铗奚羞客孟尝。
谁道侯门深似海,一番佳遇在东墙。
却说那苏拙庵,官至太常寺卿,年将耳顺,告病在家,做人古怪执拗,平居无一笑容。单生一女,名唤秀玉。只为遴选东床,那一年已是二十三岁,尚未受聘。当下张赤城,因受金生之嘱,再三力荐。苏拙庵亦素闻其才名籍甚,满口许诺。只是金生害着酒癖诗狂,不修边幅。虽则穷苦备尝,故态犹在。却遇着苏拙庵是一个执古端方的性子,颇觉不能相合。然苏公为重着金生的才学,每每屈意下之。一日仲春天气,苏拙庵置酒后园,同着一个内侄,唤做于三省,并接金生到园游赏。原来苏公这所宅子,前面靠着大街,后面起造一所绝大花园,向东开扉一扇,扉外一条小径,虽与大街相通,却因近田岸窄,盘转路迂,所以人迹罕到。当下进入园来,周围一看,但见腻紫娇红,莺喧蝶舞,果是十分繁艳。有诗为证:
若问园中景,园中景实奇。
桃花红艳艳,杨柳碧依依。
水向幽亭绕,云从画栋飞。
却怜春易去,隔夜订游期。
三人就在竹边亭内,布席飞觞。既而觥筹交错,酒至半酣。苏拙庵向着袖内,取出花笺一幅,以示金生道:“这一首绝句,乃是小女游园偶成俚语,虽非字挟珠玑,却也意含兰蕙,吾兄向号大方,幸为斧削。金生接来看,那诗道:
妆女重插玉搔头,欲到花前步更留。
春色不关女儿事,却因莺语上西楼。
金生细细的哦了数遍,连赞其妙。苏拙庵道:“今日此饮,兴亦不浅,吾兄何不步韵一绝,以纪胜游。”金生不假思索,随即口占道:
红红紫紫满枝头,春色争从绿野留。
溲渤知惭充笼药,也随吟履到西楼。
苏拙庵欣然笑道:“吾兄高才敏思,真足与七子颉顽,惜乎老夫朽迈,不能搜枯肠以和雅作,将不为花神所笑乎。”自此,苏拙庵待着金生愈加优礼,许以秋试录科,决当首荐。金生亦因见了秀玉之诗,不时思慕,又见苏拙庵相待的情分,比前隆重,痴心妄想,认作属意东床。一日偶与于三省闲话中间,微露其意,要求三省代伐。谁知于三省为着自己的才学甚浅,心下每怀妒嫉,巴不得寻着一件短处。那一日忽听见要求姻事,暗暗欢喜。登时就向苏拙庵,备细说知。苏拙庵大怒道:“无耻狂生,绝不思忖,辄敢这般轻薄。凭你什么仕宦门楣,我也不肯容易就许,岂有虎女曾嫁着犬儿的么。”遂含怒进内,向夫人说道:“可笑那金集之,我好意怜他贫乏,收留代笔,他却藐视我女,要求亲事。似此轻薄太甚,俟其来时,我当面辱之。”夫人道:“既是一个狂妄之士,今后只该摈绝他罢了,何消动气。”苏拙庵便叫管门的分付,不许放着金秀才复入。
且说秀玉身边有一侍女翠云,听着这番说话,慌忙走进绣房,一五一十述向秀玉。秀玉便低声问道:“还是那一个金秀才?”翠云道:“就在我家代笔的这个酸鬼。痴心梦想,反把老爷触怒。连这只饭碗儿也打断了。”秀玉道:“劣丫鬟,你也不要把他藐视。秀才家若肯向上,少不得自有发迹之期。况闻此生才貌双全,敢向我家求亲,也是一个抱负不常的了。”只因秀玉年已过时,未免因春惹恨,所以说着金生,便是这般殷殷赞慕。闲话休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