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绘茂树浓阴,必须苍槐蓊葱,青松挺特,鸦翻翠影,帘拄疏篱,老火腾威,林阴无暑,叶密密,风飔飔。绘之者须取蒸蒸之色,郁郁之容,令观者有爽然停骖待晚之思。若绘疏林淡影,必须落木远下秋山,薄雾横拖野汀,新红不禁夜雨,脱枝尤带宿霜。断岸烟微,野桥风冷。绘之者须取清商之气,灏素之容,令观者凄然而动闾里之意。若绘烟村市井,必须堠火远连,野戊闤阓,近出邮亭。壁透烟光,宜写高阳之肆;井分篱落,应图郑氏之家。山迎马首,颜破红尘。绘之者须取纷纷之色,泊泊之形,令观者欣然有入市沽酒之思。若绘野舍贫家,必须迳绕黄桑,门临碧水,夫耨妻馌,定是冀缺之家,女笑童欢,必非冤农之户。村姑荆钗绾发,临破窗而嘻嘻以缫纺,老翁短袂披肩,坐土墙而欣欣以向日。牧牛东转,荷锄西归。瓢饮清泉,盆餐麦饭。或场头高卧,或月下闲谈,情景凄绝,萧疏有致。绘之者须取羲皇之意,太古之情,令观者倏然有课农乐野之思。以上情景,能令观者目注神驰,为画转移者,盖因情景入妙,笔境兼夺,有感而通也。夫境界曲折,匠心可能,笔墨可取,然情景入妙,必俟天机所到,方能取之,但天机由中而出,非外来者,须待心怀怡悦,神气冲融,入室盘礴,方能取之。悬缣楮于壁上,神会之,默思之,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峰峦旋转,云影飞动,斯天机到也。天机若到,笔墨空灵,笔外有笔,墨外有墨,随意采取,无不入妙,此所谓天成也。天成之画与人力所成之画,并壁谛观,其仙凡不啻霄壤矣。子后验之,方知吾言不谬。
问:画学乌得称禅,所谓画禅者何也?
曰:禅者传也,道道相传也。僧家有衣钵而画家亦有衣钵。如宋之荆、关、董、巨,元之黄、王、倪、吴,虽用笔不同、体势各异,河源之溯,皆出自右丞。
问:所谓画禅者岂止道道相传而已乎?必有玄因妙旨之理,或为弟子有轻心慢心不可与论耶?抑或不可以言传耶?弟子于禅宗参学多年,未闻画禅之说,请夫子明诲之,则弟子幸甚也。
曰:善哉问也!汝初以学业正问,吾故以授传正对。若其玄因妙旨,为汝具说,虽穷诘不能尽述,必欲知之,汝当于吾自叙内入窈窅数语中,思之求之,则知画之所以称禅矣。
问:画家既有衣钵,诸家师法相传有以异乎,无以异乎?请夫子一一释之。
曰:富哉问也!但宋、元诸家或亲承指授,或隔代遥传,其间同而异、异而同,析举其人而问之,方能论答无讹,不知子之所问孰先?
问:关仝师荆浩古法,有以异乎。
曰:大处同,小处异。荆浩用钩锁法以开石,或方或圆,形体自然,故丰致洒脱。关仝亦用钩锁以开石,形体方解,谓之玉印叠素,故筋骨劲健。
问:巨然师北苑画法,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北苑石形娟秀,意在江南,故土多石少。巨然山顶坡脚多用矾头,土石各半,余法皆同。
问:巨然、刘道士技法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二画如出一手,但宋画无款识,巨然画时必绘一僧人居主位,刘道士画时必画一道士居主位,世人以此辨别之。
问:李成、范宽立法有以异乎?
曰:笔墨皆同,但用法各异。李成笔巧墨淡,山似梦雾,石如云动,丰神缥缈,如列寇御风。范宽笔拙墨重,山顶多用小树,气魄雄浑,如云长贯甲。两画皆入神品。
问:燕文真、许道宁画法有以异乎?
曰:许道宁长安卖药,酷嗜笔墨,画虽涉俗,亦系南宗。燕文贵师法营邱,笔资萦回,酷肖李成,但笔力少弱。
问:元代黄、王、倪、吴四家画法有以异乎?
曰:四家皆师法北宋,笔墨相同而各有变异。子久师法北苑,汰其繁皴,瘦其形体,峦顶山根,重如叠石,横起平坡,自成一体。王叔明号黄鹤山樵,松雪之甥也。少学其舅,晚法北苑,将北苑之技麻皴,屈律其笔,名为解索皴。其坚硬如金钻镂石,利捷如鹤嘴划沙,亦自成一体。高士倪瓒师法关仝,绵绵一脉,虽无层峦叠嶂,茂树丛林,而冰痕云影,一片空灵,剩水残山,全无烟火,足成一代逸品。我观其画,叩见其人。吴仲圭号梅花道人,师学巨然,俨然一体。但巨然山头坡脚画法紧密。而仲圭之山头坡脚画法疏落,又于阴坳处重加墨苔,号为胡椒点,以取苍茫之势,只此少异耳,余处皆同。以上诸家画法虽有变异,皆系南宗一脉,衣钵正传,递相授受。
问:夫子每教画成之后不可渲染,若不渲染,气韵何由而出,抑或别有法乎?
曰:吾所谓画成之后不可渲染者,非一概而言也。画有南北之分,若北宋画法,墨洒淋漓,挥毫高明,一笔只作一笔用,笔尽而格定,无复加矣。若不用湿墨渲染,用墨如金,与而惜之,舍而庇之,一笔要作数笔用,气韵随皴而出,又何用渲染?故画成不可渲染者,特为南宗而言,北宗不与焉。且湿墨初染未干时未常不苍润生动,及待干后再看时,则墨色板而褊浅不能深厚。用之之际,深亦不可,浅亦不可,深则晦暗胡突,浅则暴露浮薄。只有雨景雪景不得已而用之。盖雨雪二景非湿墨烘染无以取其神理,然用之亦要审雨雪之情形,不可一例而施。雨有盆倾墨澍,有风卷雷车,有空蒙湿翠,有雨脚遮山。雪有玉龙鳞甲,有六出三白,有彤云界岭,有冷艳糁蹊,种种分别,情形各异。绘之之时,其用墨之浓淡浅深,亦各有法,难以言传。须烘染运笔之际,学者目击之,方见细理,大概不可浑同一色。雨景天地暝晦,须上重而下轻,雪景天水一色,须上轻而下重。染时用排笔将画幅通身润湿,徐徐染之,不可太急,若一气染之则死板矣,须待干后再染,须二三次染之,而墨色始能生动有致。但除雨景、雪景之外,别景断不可湿墨渲染。即或于岩穴阴坳处,林麓滃郁处,欲借烘染以取苍奥之气,只可用渴墨渴染。渴墨者干淡墨也,以干墨少许醮于毫端,旋旋干刷以染之。此之谓渴染。随皴随染,务使皴染一气而成。其深厚苍茫,泼泼欲动,较之湿染则霄壤矣。吾故常诲汝湿墨渴墨不可擅用,以惹俗籁。初落笔时须十分羞涩,日久便得十分通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