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入门人之禀质固有敏钝之殊,然其资始资生一也。岂钝者性命有不正者乎?惟是习气之误伤不浅耳。故入门之路不可不慎,一失足则习气浸淫于骨髓,后虽悔悟而欲尽剔之,亦难尽去,一方每有一方之习,学者生于是,长于是,所见所闻不过是,古人真迹又不得见,即得见一二,又不肯虚心体认,而于古人之论说复不肯静参而默会,所以攻苦一生而讫于无成。盖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而虚衷集益,乌能拔俗?至若以画为生涯者,不过求媚于俗且以博多金耳,亦何足与言习气!
论取资法固要取于古人,然所资者不可不求诸活泼泼地,若死守旧本,终无出路。古人之画之妙不过理明而气顺。试观天之生物,如山川草水,人之置物,如屋宇桥渡,何一非理,何一无气,离是二者则无物矣。故一举目间莫非佳画也,要在能取其意以会于古人笔墨耳。华亭云:“山行遇古树须四面观者,盖树有此面不入画而彼面入画者”,即此意也。不宁惟是,即业之不及我者,亦有天机偶露之一节,未尝不可以启我之聪明,岂可以其不如而一概漫然贵之?又如古迹真本,笔墨气韵虽不似,而位置犹是古人之经营也,亦当略其短而取其长。如是则大小不遗而见闻日益,有不左右逢源乎?
山静居画论
古者图史彰治乱,名德垂丹青。后之绘事,虽不逮古,然昔人所谓贤哲寄兴,殆非庸俗能辨。故公寿多文晓画,摩诘前身画师,元润悟笔意于六书,僧繇参画理于笔阵。
戴逵写《南都》一赋,范宣叹为有益;大年少腹笥数卷,山谷笑其无文。又谓画格与文同一关纽,洵诗文书画相为表里者矣。
画法古人各有所得之妙,目击而道存者,非可以言传也。谢赫始有六法之名。六法乃画之大凡耳,故谈画者必自六法论。
六法是作画之矩矱,且古画未有不具此六法者,至其神明变化,则古人各有所得。学者精究六法,自然各造其妙。
昔人谓气韵生动是天分,然思有利钝、觉有后先,未可概论之也。委心古人,学之而无外慕,久必有梧,悟后与生知者殊途同归。
气韵生动,须将生动二字省悟,能会生动则气韵自在。
气韵生动为第一义,然必以气为主,气盛则纵横神泄,机无滞碍,其间韵自生动矣。杜老云:“元气淋漓障猜湿”,是即气韵生动。
气韵有笔墨间两种:墨中气韵人多会得,笔端气韵世每尟知。所以六要中又有气韵兼力也。人见墨汁淹渍辄呼气韵,何异刘实在石家如厕,便谓走入内室。
荆浩曰:“吴生有笔无墨。项容有墨无笔。”或曰:“石分三面,即是笔亦是墨。”仆谓匠心清染,用墨太工,虽得三面之石,非雅人能事,子久所谓甜、邪、熟、赖是也。笔墨间尤须辨得雅俗。
书画至神妙,使笔有运斤成风之趣,无他,熟而已矣。或有曰:“书须熟外生,画须熟外熟。”又有作熟还生之论,如何?仆曰:“此恐熟入俗耳,然人于俗而不自知者,其人见本庸下,何足与言书画?仆所谓熟字,乃张伯英草书精熟,池水尽墨,杜少陵‘熟精文选理’之熟字。”
古人不作,手迹犹存,当想其未画时,如何胸次寥廓?欲画时,如何解衣盘?既画时,如何经营惨淡?如何纵横挥洒?如何泼墨设色?必神会心谋,捉笔时张、吴、董、巨如在上下左右。
画有初观平澹,久视神明者为上乘。有入眼似佳,转视无意者。吴生观僧繇画,谛视之再,乃三宿不去,庸眼自莫辨。
读老杜入峡诸诗,奇思百出,便是吴生、王宰蜀中山水图。自来题画诗亦惟此老使笔如画。人谓摩诘诗中有画,未免一丘一壑耳。
东坡曰:“看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晁以道云:“画写物外形,要于形不改。”特为坡老下一转语。
欧阳子曰:“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之趣,简远之心难形。”仆谓取法于绳墨者,人无不见其工拙:寄意于毫素者,非高怀绝识不能得其妙。故贤者操笔便有曲高和寡之叹。
陈善云:“顾恺之善画而以为痴,张长史工书而以为颠。此二人所以精于书画。”仆曰:“后惟米元章委心书画而以痴颠兼之。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庄叟之谓也。”
画备于六法,六法固未尽其妙也。宋迪作画先以绢素张败壁,取其隐显凹凸之势。郭恕先作画常以墨渍缣绡,徐就水涤去,想其余迹。朱象先于落墨后复拭去绢素再次就其痕迹图之。皆欲浑然高古,莫测端倪,所谓从无法处说法者也。如杨惠之、郭熙之塑画,又在笔墨外求之。
东坡曰:“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而已,无一点俊发气,看数尺许便倦。”仆曰:“以马喻,固不在鞭策皮毛也,然舍鞭策皮毛并无马矣。所谓俊发之气,莫非鞭策、皮毛之间耳,世有伯乐而后有名马,亦岂不然耶?”
或问仆书法,仆曰:“画有法,画无定法,无难易,无多寡。嘉陵山水李思圳期月而成,吴道子一夕而就,同臻其妙,不以难易别也。李范笔墨稠密,王米笔墨疏落,各极其趣,不以多寡论也。画法之妙,人各意会而造其境,故无定法也。”
有画法而无画理非也,有画理而无画趣亦非也。画无定法,物有常理。物理有常而其动静变化机趣无方,出之于笔,乃臻神妙。
或谓笔之起倒、先后、顺逆有一定法,亦不尽然。古人往往有笔不应此处起而起有别致,有应用顺而逆笔出之尤奇突,有笔应先而反后之有余意,皆极变化之妙。画岂有定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