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章侯题画云:“倪老数笔,都有部署法律。大小李将军、营邱、伯驹诸公,虽千门万户,都有韵致。”眉公谓;“宋人不能单刀直木,不如元画之疏。”非定论也。今人不师古人,恃数句举业饾饤,或细小浮名,便挥笔作画,笔墨不暇责也,形似亦不可得而比拟,哀哉。章侯放士,共持论颇涉牢骚,而于画理具有见解。大抵享大名者,天分既高,学力兼到。然余窃观世之操笔作画者,有攻苦一生而终讫于无成。有偶尔涉猎,即有会心者。恨不起章侯而问之。
王觉斯论画云:“画寂寂无余情,如倪云林一流,虽略有淡致,不免尩羸病夫,奄奄气息,即谓之轻秀,薄弱甚矣。大家弗然,以境界奇创,然后生以气韵,乃为胜可夺造化。”予谓山水中不可少倪迂一格,不得谓舍迂外别无秀逸之品也。孟津笔墨酣畅,故持论如此。
宋漫堂云:“近世画家,专肖南宗。而置华原、营邱、洪谷、河阳诸大家,是特乐其秀润,惮其雄奇,予未敢以为定论也。不思史中迁、固,文中韩、柳,诗中甫、愈,近日之空同、大复,不皆北宗乎?”牧仲善画,精鉴别,其特论如此,真得饮水思源之义,足振聋点瞆,余深服之。然吾恐今之渴笔俭黑,强作解人,而自鸣得意者,皆掩耳而急走矣。
凡画之沉雄萧散,皆可临摹,唯一冷字,则不可临摹。而今人竟以倪高士一邱一壑当之,不知青绿泥金,何尝不可作冷字观哉?但看其人之胸次何如耳。
画以熟中带生,乱中见整为胜。若一味圆稳工细,反无兴致。此二语,古人言之详矣。人自不用心体帖耳。
评文而至荒率生拙,其文不足观矣,惟作画则不然。正求其荒率生拙四字,恐不易得。
王石师作画,善于用拙,华秋岳长于用巧。同时两家而用笔迥异。余谓山水当拙胜于巧,花卉当巧胜于拙。故张瓜田论秋岳山水,过于求脱,反有失处。
学画须辨似是而非者,如甜赖之于恬静也,尖巧之于冷隽也,刻画之于精细也,枯窘之于苍秀也,滞钝之于质朴也,怪诞之于神奇也,臃肿之于滂沛也,薄弱之于简淡也。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学者其可忽诸。
古人不可复作矣,见古人之笔墨,如对古人也。用笔若何?用墨若何?设色若何?直陈于卷轴,而一无所隐。世之朝夕讨论者,又不一其人。然犹熟视无亲,觑面千里,噫一艺之微,已觉授受之难也。
画山水难言之矣。树石苔草,在此处则为仙笔,在彼处即成败笔者,其理不堪为不知者道也。南田翁谓天下事不可使人疑,惟画理当使人疑,又当使人疑而得之。知言哉。
善将者步伍肃穆,剑戟森严,屹然不动。及两军对垒,阵号长蛇,声东击西,首尾相应。此兵家之妙于布势也。画家亦莫妙于布势。发端混囵,逐渐破碎,收拾破碎,复还混囵。流灏气,粉虚空,无一笔苟下。
邱壑不必过于求险,险则气体不能高雅。此嫩瓒之所以独绝今古也。
画山水之于蹊迳,未务耳。笔墨板滞,虽倪、黄章法,犹然俗品。然亦不可舍蹊迳而言笔墨也。布置失宜,开合无法,即笔有秀韵、墨具五色,亦复无益。盖画之有蹊迳,如书之有结构,文之有柱意也。学者其可忽乎哉?
散笔之法,有元始创,宋以前无此说也。唐、宋人作画,必先立粉本,惨淡经营,定其位置,然后落墨。若元人随钩随皴,初无定向,有不足处,再以焦墨破之。亦不拘定轮廓,所谓散也。顾学宋必失之匠,而学元者又失之野。如以唐之韵行宋之板,以宋之格行元之散,则大成矣。何今人之不如古人哉?
名手作画,固人所乐为临摹者也,然只学其大意耳。今人于邱壑位置,不爽尺寸,而于笔墨之精微,反置之度外。甚者并其题句而亦录之,此等临画,正如王处仲在石家如厕,居然换新衣走出光景,特不免为二婢背议耳。
论进境,临画决不如看画。遇古人名迹,不必留心位置,但当探讨笔墨,嘘吸其神韵,以广我之见解,所谓食古而化也。若临摹必求形似,虽神似终不离乎形似。此初学之功,非入门以后之学也。故王司农云:“山水奇者,不在邱壑,而在气韵间。”今人但于邱壑求之远矣。
作画无论山水、人物、花鸟,大都工细较率笔为难,何也?率草易见生趣,工细易近板俗也。李将军金碧楼台,黄要叔双钩重染,皆非数十年苦心孤诣,不能臻此神妙。写意点簇者,无作欺人语,甘苦当自知之。
或谓工细可以学力,写意必赖天资,乃更不然。杜拾遗诗中之圣,法律森严,李供奉诗中之仙,出口成章。皆冰雪聪明,读破万卷书过来,特面目不同耳,岂得以优劣论哉!
画至神妙,不可以学习求也,而又离学习不得。惟胸无尘滓,举头天外,庶几近之。夫玉,物之至坚也,而宋人能镂以为叶。风,物之至微也,而纪昌能贯其心。薪,炊餐所需也,而荀勖能知其劳。诡顽之兽也,而弋人能导其舞。此皆运于心手,不离人事。董、巨、倪、黄诸公,若有意,若无意,寥寥天壤,俯仰古今,墨苑中赖有此数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