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论书画有离纸、镇纸两法。离纸者笔墨俱在空中,飞舞跌宕,有神龙不测之机。镇纸者则笔墨端凝,力透纸背,纤悉不苟,有泰山岩岩严重难犯之象。镇纸者须有天分,否则必近板滞。离纸者须有学力,否则必近油滑。
诗中须有我,画中亦须有我。师事古人则可,为古人奴隶则断乎不可。此可为知者道也。小悟笔墨清妙,以扇索画,草草作此,粗乱中却有我在。
一望即了,画法所忌,花卉人物家最易犯此病,然所以不了者,其诀在趣味深长,精神完固,非细密之谓也。精神在学力,亦关天分,趣味则必须天分高者,始能摸索得着,山水家秘宝,止此“不了”两字。
昔人妙论曰:“万物之毒,皆主于浓。解浓之法曰淡。”淡之一字,真绘素家一粒金丹。然所谓淡者,为层层烘染,由一道至二道,由二道至三至四,淡中仍有浓,有阴阳,有向背,有精神,有趣味。亦有必须用浓墨者,如树木之老枝,人物之须发,钩斫落墨,莲之刺,兰之心,以及石之苔,木之节,无论粗笔细笔皆不可淡。此言用墨之法,着色亦大略相同。挽回补救之功,非淡则无从着手。却不可以淡墨一扫,即谓之淡。
萧条淡漠,是画家极不易到功夫,极不易得境界。萧条则会笔墨之趣,淡漠则得笔墨之神。写意画必有意,意必有趣,趣必有神,无趣、无神则无意,无意何必写为?
用浓墨有火候,火候到者,墨为我用。力能使墨愈浓愈妙。古名家无淡墨画。火候不到,我为墨用,俗所谓吃不住,是宁用淡墨为是。
作画得形似易,得神难,写意得神更难。青藤老人尝言学之二十年,见白纸尚不敢着墨,其难可知矣。余学此亦几三十年,每一握笔,如书生骑马,惟恐堕地,以青藤天才较之,无怪其然。今后生初学弄笔,研朱弄粉,不知绘事为何事,辄诩诩自负,欲为人师,岂真天姿才力过人耶?亦太不知分量矣。记客滇中时有句云:“黑云如墨一重重,何处莲花十丈峰”,有所为而言也。
画工笔画不能不着色。写意画着色可,不着色亦可,妙处不在颜色也。且宜拙多于巧,不可有意点缀,涉丝毫闺阁气。
草书难于楷书,草画难于楷画,此古语也。兰陵今画工渊薮,然恽氏家学失传,花卉家匠习相尚,不求笔墨,惜哉!
南宗抉秘夫作画
而不知用笔但求形似,岂足论画哉?作画与作书相通,果如六朝各书家,能学汉魏用笔之法,何患不骨力坚强,丰神隽永也。其在北宗画曰:笔格乃劲,亦是浑厚有力,非出筋露骨,令人见而刺目。不然,大李将军岂得与右丞比肩,而以宗称之乎?特蒋三松、张平山辈变乱古法,以惊俗目,效之者又变本加厉,相传有以木工之墨齿作画者,且以为美谈,抑何可笑!
若夫南宗之用笔,似柔非柔,不刚而刚,所谓绵里针是也。其法不外圆厚。中锋则圆,出纸即厚。初学不能解此,见前人之画秀韵天成,绝无剑拔弩张之态,因而以柔取之,腕弱笔痴,殊无生气。类小女子描花样者,乃自矜其韶秀不减于古,奚啻婢作夫人耶?然从此平心静气,纯正炼笔,毋求速成,其造就亦未可量。乃不此之务,而又自嫌其笔力孱弱,不足骇众人之观瞻,急思一捷径,将笔横卧纸上,加意求刚,而枯骨乾柴,污秽满纸,自诧为铁笔。流俗亦从而啧啧称其功力之大,抑思作画亦雅事,岂可作此伧父面目向人哉?尤有可异者,其笔既弱:乃欲效古人之圆,及其画出状似豆茎,或笔之左右有两线,中间塌陷。又一种专取秃笔醮浓墨向纸上涂鸦,毫无主见,故意上下其手,顿挫出许多瘿瘤,视之如以竹枝嚼破其末濡墨而抹之者,此皆画道之蟊贼,万不可误犯!
惟先不存自欺之心,亦不存欺人之心,终日操管作功夫,执笔紧,运腕活,久之又久,气力自然运到笔颖上去,不觉用力而力自到。所谓能入纸能出纸,笔笔跳得起也。彼歉于用力,外腴中乾,偏于柔之病也。猛于用力,努目黎颜,偏于刚之病也。妙矣古人之画,菩萨低眉,正是全神内敛;金刚怒目,迥非盛气凌人。何谓执笔紧,运腕活?当搦管之时,只觉吾之手乃执笔之具,他无能事,使手与笔合为一物,若吾指上天然有一枝笔者,然后运吾之臂以使吾之腕,运吾之腕以使吾之手,初若不知有笔焉,则执笔紧、运腕活之诀得矣。右军不云乎?手知执而不知运,腕知运而不知执。
初学用笔,规矩为先,不妨迟缓,万勿轻璪,只要拏得住,坐得准,待至纯熟已极,空所依傍,自然意到笔随,其去画无笔迹不远矣。若徒见古人之画,笔笔有飞舞之势,而不揣其功力之深,猥以急切之心求之,反为古人所误矣,其实自误耳!
以笔作画何以要无笔迹?此说似为难解。夫笔迹即笔痕也,若满纸笔痕,岂复成画?然则何以去之?学者当于一出笔即要有力,不可使虚头略有一些软处,亦不可使煞笔略有一些软处。如作书左去吻、右去肩者,先就笔之有形之痕而去之。然又非硬抹一笔,使无虚锋即可谓之无痕。果尔则孤另一笔,其痕更重,愈不可救。何不见端石之鸜令人鹆眼乎?其与石合者活眼也,即无痕也。其与石不合者,死眼也,即有痕也。要使笔落纸上,精神能充于中,气韵自晕于外,似生实熟,圆转流畅,则笔笔有笔、笔笔无痕矣。昌黎之咏《石鼓文》曰:“快剑斫断生蛟鼍。”平原之论书法曰:“如锥画沙,如印印泥。”吾得之矣。
画到无痕时候,直似纸上自然应有此画,直似纸上自然生出此画。试观断壁颓垣剥蚀之纹,纯似笔而无出入往来之迹,便是墙壁上应长出者。画到斧凿之痕俱灭,亦如是尔。昔人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吾于画亦云。
旧谱于画石之法授人以一字金鍼曰:活。岂惟画石之笔当活,何笔不当活?但不可止取形活。如止取形活,则躁率轻浮之病皆生,究之仍非活也。惟笔尖刺纸向下锥着用,又要提着用。弗任副毫摊在纸上,则运腕、运肘、运臂俱有气力,即笔墨之极虚处,亦活泼泼地。故学者欲出纸先入纸,则跳脱有日矣,活矣。
画之善者曰巧匠,不善者曰拙工。人也孰不欲巧哉?不知功力不到,骤求其巧,则纤仄浮薄甚有伤于大雅。学者须笔笔皆着实地,不嫌于拙,迨至纯熟之极,此笔操纵由我,则拙者皆巧。吾故曰欲巧先拙,敏捷有日矣。敏捷有不巧者哉?
画之用正锋既谆谆言之矣,乃忽曰侧锋亦不可少,则似语涉两歧。然欲为作画者说法,正不敢以大言欺人也。书之用中锋自蔡中郎至唐之徐浩、邬彤、颜平原诸公二十四传而绝。赵宋之家已渐用侧锋,观坡公之偃波即其明证。唐宋画不可见矣,元则云林纯用侧锋,他家亦兼用之,正自有说。吾以为画中之山头、山腰、石筋、石脚以及树杪、树根,凡笔线之峭立而嶒崚外露者,定当以正锋取之。昔人之论画者有云:“作画用圆笔方能深远,为其四面圆厚也。”此说非善学者亦不易解。他若山石之阴面、阴凹等处,用墨宜肥。夫肥其墨,必宽其笔以施之。笔宽则副亳多着于纸,正是侧锋。如于此处必欲笔笔正锋,则恐类鱼骨,难乎其为画矣。学到极纯境界,自悟侧中寓正之意,非余自相矛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