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谢家池上”指谢灵运《登池上楼》中名句“池塘生春草”。诗句佳妙,似写出池上春草之魂魄,故谓之“吟魄”。“江淹浦畔”指江淹的《别赋》中“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写浦畔春草含别离之意;又因为赋中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所以说“离魂”。末句“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景致不堪看,更兼黄昏疏雨,滴落人心头,不由得忆起远人。由景入情,极其自然。此句与首句怀人之意暗中呼应相连,情景相生,浑然一体。
此句写思妇怀人,却一改花间习气,写的意境开阔辽远,语言质朴可亲,读来有让人耳目一新之感。
南乡子冯延巳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春草甫长,正是青翠欲滴。细雨蒙蒙,沾湿春草,轻轻摇曳,流光盈动。其境界之美,只可意会,难于言传。无情芳草,年年勾起旧恨,雨中平添翠色,望之更觉惊心。词人体物入微,此句与“翠色和烟老”各写不同时候的春草,亦各尽其妙。“细雨湿流光”确是佳句,难怪老王欣赏。“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窗外不堪看,转对花镜罗衾。烟锁阁楼,无限往事涌上心头,让人茫然失我。对镜人憔悴,罗衾独卧寒,对此如何不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下阙暗接“鸳衾”。魂梦任悠扬,醒后才倍感悲戚。杨花铺满绣床,春恨袭上心头。“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门半掩,主人公犹在痴心等待薄幸之人。人不至,只好对斜阳。斜阳难以挽留,正如那薄幸之人,可知你负我相思泪几行?
此词妙处,还在“细雨湿流光”。春草恰似闺中人:盼归之意正如草上流光隐现;雨润湿春草,如一种恨人不归之怨蒙于心头;愈恨愈盼归,犹如雨湿青草却难掩其流光,反增其亮色。此句之妙,恒可玩味。由是观之,本句中所谓春草之魂,亦思妇之魂也。
以上词句,摹春草之态得其态,写春草之神得其神,正如王氏所言“皆能写尽春草之魂也。”其中各有妙笔佳处,风格亦各不相同,高下之分还是留给读者自去研判吧。
人间词话之五十五
【诗中体制以五言古及五、七言绝句为最尊,七古次之,五、七律又次之,五言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均不相适,殆与骈体文等耳。词中小令如五言古及绝句,长调如五、七律,若长调之《沁园春》等,则近于五排矣。】
诗人的心是自由的,诗也如此。越多限制,越少佳句,诗的表达和限制是成反比的。
五言、七言绝句限制不多,既适合吟唱,又不失音律,因此佳句极多,为唐诗最上品者。老王将绝句列为“最尊”在情理之中。五言、七言古诗最为自由,其风格更加多样化,佳作也多。五、七言古诗区别在于五言古诗更加洗炼,意境更为集中(如陶渊明、大小谢之诗);七言古诗抒情更加通畅,其长篇之作,或汪洋恣肆(如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或华美流畅(如白居易《琵琶行》、《长恨歌》),或工丽庄严(如李商隐《韩碑》),其艺术价值也是很高的。至于为什么老王把七古排在五古之后,也许是个人喜好的原因吧。五律、七律中间两联必须对仗,而平仄上要求也更多,这对诗人的表达又多了限制。即使有好句子,因为音律对仗不合,也许就转为五古和七古。五、七言律诗佳作也是不少的,但因为表达上的限制,因而排在了后面,也就是老王所说的“又次之”。而五言排律向来被视为畏途,除首尾两句,中间全部要求对仗,还必须符合字句的平仄要求。如此苛求,佳作少也就不奇怪了。这就是老王所说五排“寄兴言情均不相适”的原因。此种诗体已经类似骈文,诗人写诗难免就会流于形式,追求字句工丽而失去了表达的诉求,说此体“最下”应属合情合理。
比之于词,老王说“词中小令如五言古及绝句”值得商榷。其实五言古诗应该不能和小令相比较,因为一则五言古诗几无约束,而小令还有句式平仄;二则五言古诗篇幅可以很长,而小令则有字数限制。再有“长调如五、七律”也不妥,中调字数应该与律诗更加相近。“小令如绝句、中调如律诗、长调如排律”这样说应该更合理。
词之为体,其实较格律诗的表达更加自由,因为可以选择不同的词体来表达,而不是每句一定要有五、七言的限制。这也是长调比排律佳作多很多的重要原因。
人间词话之五十六
【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东坡之《水调歌头》,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苏轼《水调歌头》和柳永《八声甘州》两词,壮采高格,实为长调冠冕。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苏轼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首句真可谓奇语破空而来。诗人仰望长空那一轮似乎亘古以来就不曾改变的皎皎孤月,在赞叹造化神奇之余,不禁发出何时有此明月的感问。人是如此渺小,人生如此短暂。在叹喟中,诗人仿佛窥见了宇宙那永恒而深邃的眼神。把酒问青天,如此浪漫情怀,千百年来,也只有苏轼和诗仙李白才有吧。李白在《把酒问月》中写道:“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而苏轼豪兴逸发,直问苍天,此问如奇峰突起,给人的感受和震撼更加深沉和强烈。“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奇思妙想,佳句仿佛顺手拈来。首句的感问中已经隐现向往之情,而这句更是探问天宫年月,言下欲往之意。“天上宫阙”对应“明月”,“今夕何年”对应“几时”,紧密相连而意蕴流畅。“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难怪诗人欲归去遁世。苏轼以“谪仙”自许,因此有“归去”之说。正言欲随风直入天宫,然而语意急转直下:“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明言恐天宫寒冷,实乃诗人在出世与遁世间的矛盾心情,但他最终做出了选择。“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与其飞往寒冷莫测的天宇,不如留在人间。月下起舞,清影相伴,亦足以抚慰心灵的创伤。人世间纵有百般无奈,诗人还是依旧不忍归去。罗曼?罗兰曾说:“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此句深意,正在于此。苏子情怀,让人感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