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老周也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样的句子,要不然一世文采都埋没在音律之中去了。但千载之下,我们是否也会怀念那种永远都无法再现的、词乐如水乳般交融的境界呢?
人间词话之九
【词最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替“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语妙则不必代,意足则不暇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秀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中国古代的文人向来都有典故痴迷症,所谓“不学诗,无以言”,经史子集是很多人的命根子,恨不得能倒背如流。但是典故也要用的是地方,用得太多太滥就完全失去了诗的本真。老王在这一点上无疑是清醒和正确的,过多的用典故来代替原字,难免会流于雕琢堆砌,甚至晦涩难明。“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明白了这个道理,再看看“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等词句,或随意挥洒,或直抒胸臆,所用字词浅近易懂,近似白话。但这样的句子,流传千古,至今颂之依然满口余香。反观那些堆砌典故之词,不仅读来拗口生涩,而且失去了诗词原应有的审美价值。老王在这里点名批评吴文英,但其实他的词也并非一味零乱堆砌,而是有他自己的艺术风格,后面我们会讲到。
看看老王所举的周邦彦的《解语花》和秦观的《水龙吟》。
解语花·上元周邦彦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水龙吟秦观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苏轼(1036-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人。22岁中进士。他反对王安石变法,后又反对对变法的全面反拨,为新、旧两党所排挤,屡遭贬谪。苏轼是豪放词的代表,其词挥洒自如,热情澎湃,想象奇伟,妙语天成。“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秀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指的是秦观入京见苏轼,苏轼问他近作何词,他举了这句“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苏轼就说:“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这句写的是当夜街市灯烛通明的绚丽景象。绛烛即红烛,红莲是指当时流行的莲花灯。
上元即元宵。正如词中所说,宋代的元宵“金吾放夜”,警卫解除宵禁,人们可以彻夜游玩。这个晚上不仅仅官家“放夜”,也是城里人家在一年之中唯一一个允许女孩儿们步出闺门、去红衢紫陌中尽兴游玩的夜晚。在当时城中少年的心目中,可想而知这一晚该是何等的绚丽繁华。对女孩儿而言,想必也会暗暗期望能遇上一位翩翩少年吧。“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看来看美女的愿望,从古至今就没什么多大的改变。再回想辛弃疾那首同样写尽元夜绚烂光华的《青玉案?元夕》,也更容易理解小辛同学“众里寻他千百度”的那种焦急,因为今晚找不到,也许永生都再没机会见面。但是美成兄就没有“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幸运了,只能回想起从前的同一个晚上,“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只剩得“旧情衰谢”,一任他人鼓舞狂欢,“从舞休歌罢”。
“桂华流瓦”写月光在屋瓦上盈盈流动,境界确是极佳。老王说这里代用是个小小的技术缺陷,但“桂华”配合后面的“耿耿素娥欲下”,倒也自成机杼,容易理解。改了之后反而会失去其中的照应和韵味。只是秦观的“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想想苏轼的话,倒也真的让人解颐。这等繁复华丽之句,也真就是一人骑马楼前而过,雕琢之痕过于明显了。
人间词话之十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替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有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北宋后期,所谓“雅词”开始在士大夫中兴起,至南宋,蔚然成风。“雅词”一词,最早见于南宋王灼在《碧鸡漫志》中的记载:“万俟咏初自编其集,分为两体,曰雅词,曰侧艳”。南宋所编的词选以及词学专着中,比如《乐府雅词》、《乐府指迷》、《词源》等等,都主张词以清空雅正为最高标准,而其他的所谓俚语艳词都是不入流的下等之作。周邦彦的词无疑成了这些人眼中的最高标准,南宋名家吴文英、周密、史达祖、张炎等莫不以其为宗。
“清、雅、正”是这些人眼中佳作的标准。清,即意味着词的意味要清淡,不能过于妍丽。只可惜清汤寡水,无甚滋味,也就怪不得少人品尝了。雅,即用词须雅,不能用所谓俗字,正如沈伯时在《乐府指迷》中所述,直说桃柳即为不雅。但也就像老王在上文所批的那样,古往今来类书(汇集资料,以利查检、引用的一种古典文献工具书)一大堆,那还要写词作甚?正,现代一点说就是词的主旨要正经,可惜人都有七情六欲,谁又会想去看一些没什么真情实感、味如嚼蜡的所谓雅词呢?词作到如此迂腐不堪的境地,也真就变成了陈词滥调,无可救药了。
老王说只有北宋有词而南宋无词,这话太绝对了,但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南宋词人不乏杰出者,但在整体上,毕竟输了北宋一截。北宋开国之初,词风自由,涌现出了很多个性鲜明、才华横溢的词家,词坛气象万千,精彩纷呈;而南宋词相对风格单一,格调相似,鲜有与众不同者,词坛稍显沉闷单调。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名厨最在意的就是美食家们的感受,名设计师最在意的也是时尚杂志主编们的感受了,长期不讨人喜欢、不上台面,还会有多少人记得呢?词评、词选家们的评语显然影响了部分词人的写作,久而久之,风气渐成,再也无法逆转。
南宋词,最大的错就错在给词套上层层的枷锁束缚,规定了词应该这样写,不应该那样写。可悲的是,南宋词人中除了辛弃疾,鲜少有人跳出这些梏人心智的条条框框,直接导致词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宋以后,词越发变得意境单一、语言呆板,再也没有了两宋时期的辉煌。词的衰亡,固然有其必然性,但这些将词套上不应有的枷锁的词论、词选家们,想必也是要负上一定责任的。
背景说得太多,有些喧宾夺主了。来看看《四库提要》是怎么说《乐府指迷》的不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十九《集部?词曲类二》沈伯时《乐府指迷》条下云:“又谓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字,说泪须用‘玉筋’等字,说发须用‘绿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其(指《乐府指迷》)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为涂饰,亦非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