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经注》
汉桑钦《水经》北魏郦道元注,为现存最古之地理书。乾隆以前惟明朱谋玮笺称最善,顾亭林所谓“有明一部书”也。然而讹舛已不一而足。后项骃复刻,掩为己有,又多删削,书愈不可读。赵、戴等皆校朱书,然杨星吾谓其皆未见朱氏原本入清,考古学勃兴,此书大为世所重。据赵东潜所述,则有钱遵王曾、黄梨洲、孙潜夫潜、顾亭林、顾景范、阎百诗、黄子鸿仪、刘继庄、胡朏明、姜西溟宸英、何义门焯、沈绎旃炳巽、杭大宗、齐次风召南诸本。由中二顾、阎、胡,皆于自着书史征引诠解,并非专校原书。梨洲则删去注文中无豫《水经》者,欲复唐李氏删《水经》十卷之旧,又自为《今水经》,盖有所不慊于郦氏。子鸿则依郦注,每卷各写一图,是为作图之始。继庄则欲作《水经注疏》,而未就,发其义例于《广阳杂记》中。自余诸家,皆依通行朱本各自签校。此乾隆以前斯学大略形势也。
乾隆中叶赵东潜一清、戴东原震、全谢山祖望同时治此书,其着作先后发表。东原在四库馆,实手校此书,校成首由聚珍版印行,自是郦氏本来面目,厘然大明,学者称快。然而三家精诣,同符者十而七八,于是发生蹈袭问题——即着述家道德问题。三家子弟及乡里后学各有所祖,成为近百年来学界一桩公案,至今未决。今略述其真相如下。
谢山自其先代三世治此书,有双韭山房旧校本。谢山曾七度手校,集中有五校本题词,自订《双韭山房书目》,有《七校水经注》四十卷赵本卷首亦引全氏七校本,盖全部于乾隆十七年在粤写定。然卒后遗着散佚,将越百年,其同里后学王艧轩始厘正其稿;又数十年,至光绪十四年薛叔耘福成徇董觉轩沛之请始刻之,今宁波崇实书院本是也。故全书最先成而最晚出。
东潜为赵谷林子,梨洲再传,其学盖有所受;又与谢山为挚友,日夕商榷,其书成于乾隆十九年有自序。四库馆开,采以进,被着录,然未有刻本行世。乾隆五十一年,毕秋帆从东潜子载元索得原稿,刊之于开封,赵书始显。
东原治此书,始于乾隆三十年,至三十七年刊于浙东,未及四之一,而被召入四库馆。在馆中据《永乐大典》本校此书,明年成,以聚珍版印行;复自理旧业,成书四十卷,以三十九年刊行,即孔氏微波榭本是也。故戴书最晚成,而最先出。
因此纠缠出许多问题。其一,为赵戴问题,卢抱经谓梁曜北、处素兄弟校刊赵书,参取东原书为之。梁氏兄弟,仁和人,为东潜同里,后辈毕刊赵书由彼校订东原弟子段茂堂因移书曜北诘问。看《经韵楼集》“与梁曜北书”梁氏《清白士集》中未有答书,不知是否惭伏;然张石舟、魏默深,则谓赵书未刊以前,先收入《四库全书》,今刊本与四库本无二,明非梁氏剿戴改作,实为戴在四库馆先睹预窃之明证。看徐时栋《烟屿楼集》“记杭堇浦”篇。又周寿昌《思益堂日札》卷四,又薛刻全校本董沛着例言,又杨守敬着《水经注疏要删?凡例》但据段茂堂说,戴未入四库馆以前,曾以所着示纪晓岚、钱竹汀、姚姬传及茂堂,皆录有副本。看段着东原年谱似此,则戴非剿赵又甚明。
其二,全问题。赵、全本至交,相约共治此学。全为赵书作序,赵书引全说不一而足,两书同符十九,本无嫌疑。然张石舟则谓东潜子宦于鄂,毕秋帆时为鄂督索观旧稿时,以巨资购谢山本以应。看全本例言此说若信,则现行赵本实剿全。而林赜山则斥现行全本为伪出,谓不惟袭赵,兼又袭戴,疑出王艧轩辈手。看王先谦合校本序录,及杨氏《注疏要删》凡例
吾今试平亭此狱。三君皆好学深思,治此书各数十年,所根据资料又大略相同,东原谓从《永乐大典》本校正。据后人所考证,则戴本与《大典》不合者正多,然则其精思独得,非尽有依据也。谢山首与李穆堂钞《大典》,然所抄仅及平韵。《水经注》收入上声“水”字,是在万一千卷以外,故谢山不及见。东潜未入翰林,更无从见矣。故《大典》本非三家所据则闭门造车,出门合辙,并非不可能之事。东原覃精既久,入馆后睹赵着先得我心,即便采用,当属事实。其所校本属官书,不一一称引赵名,亦体例宜尔。此不足为戴病也。赵氏子弟承制府垂盼,欲益荣其亲;曜北兄弟以同里后学董其事,亦欲令赵书尽美无复加;赵、全本世交,则购采全稿润益之;时戴本既出,则亦从而撷采;凡此恐皆属事实。全氏本为斯学开山之祖,然赵、戴本既盛行,全本乃黤没百余年。其同里后学王、董辈深为不平,及得遗稿,亦欲表章之使尽美,其间不免采彼两本,以附益其所未备,恐亦属事实。要而论之,三家书皆不免互相剿,而皆不足为深病。三家门下,各尊其先辈,务欲使天下之美,尽归于我所崇敬之人;攘臂迭争,甚无谓也。
上所记繁而不杀,诚非本书篇幅所许。但此事实清代学一大公案,可以见一时风气之小影,亦治史者所宜知,故论列如上。
以下略评三家特点:
戴氏治学,精锐无前,最能发明原则,以我驭书。《水经注》旧本,经、注混淆不可读。戴氏发见经、注分别三例:一、经文首云“某水所出”,以下不更举水名;注则详及所纳群川,更端屡举。二、各水所经州县,经但云“某县”;注则年代既更,旧县或湮或移,故常称“某故城”。三、经例云“过”,注例云“迳”。看段氏东原年谱此三例,戴氏所独创,发蒙振落。其他小节,或袭赵氏,不足为轻重。
全、赵比肩共学,所得原不以自私,故从同者滋多。赵本博引清初诸说,辨证最详晰,非戴所及;且凡引他说皆着所出,体例亦严。全氏分别注有大小,——注中有注,是其特识,余与赵氏同之。
三家以前诸校本,吾皆未见。惟谢山最服沈绎旃,谓“其校定此书几三十载,最能抉摘善长(郦道元)之疏略”,五校本题词当是最佳之作。
以后诸校本,则毕秋帆、孙渊如各有成书,然两君皆非地学专家,似无足以增益三家者。道咸以后,则有沈钦韩文起《水经注疏证》、汪梅村士铎着《水经注提纲》《水经注释文》,皆未刊,不审内容如何。汪复有《水经注图》,胡文忠为刻之,则续黄子鸿之绪而补其逸也。
陈兰甫先生沣以郦氏当时,滇黔之地沦于爨谢,故注记东北诸水详而确,西南则略而讹,乃为《水经注西南诸水考》补而纠之,在本书诸家着作中最为别裁。但先生于西南诸水亦未经实测,恐不能多优于郦氏也。
王益吾为合校本,以聚珍版(即戴本)及赵本为主,参以诸家,虽无新发明,而最便学者。王氏所着书大率如此但进孙渊如绌全,不无遗议。
最后有杨惺吾守敬为《水经注疏》八十卷,以无力全刻,乃节为要删若干卷。其书颇为朱谋玮讼直,而不肯作赵、戴舆台,谓:“此书为郦氏原误者十之一二,为传刻之误者十之四五,为赵戴改订及误者亦十之二三。”凡例语此亦乾嘉以来一反动也。
吾向未治此学,不敢以门外汉评各家得失,但述此学经过状况如前。治之者多,故叙述不避词费。惟此书值得如此用功与否,实一问题。以吾观之,地理不经实测,总是纸上空谈,清儒并力治《水经注》,适以表现清代地学内容之贫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