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舜水说:
“明朝以时文取士。此物既为尘羹土饭,而讲道学者又迂腐不近人情。讲正心诚意,大资非笑,于是分门标榜,遂成水火,而国家被其祸。”《舜水遗集?答林春信问》
顾亭林说:
“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昔王衍妙善玄言,自比子贡,及为石勒所杀,将死,顾而言曰: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今之君子,得不有愧乎其言。”
亭林既愤慨当时学风,以为明亡实由于此,推原祸始,自然责备到阳明。他说:“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有百余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衍)之清谈、王介甫(安石)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守仁)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拨乱世反诸正,岂不在后贤乎?”
王船山亦以为王学末流之弊,从阳明本身出来。他说:
“姚江王氏阳儒阴释诬圣之邪说,其究也,刑戮之民、阉贼之党皆争附焉,而以充其无善无恶圆融事理之狂妄。”
费燕峰说:
“清谈害实,始于魏晋,而固陋变中,盛于宋南北。案:费氏提倡实与中两义,故斥当时学派为害实变中自汉至唐,异说亦时有,然士安学同,中实尚属。至宋而后,齐逞意见,专事口舌,又不降心将人情物理平居处事点勘离合,说者自说,事者自事,终为两断。一段好议论,美听而已。后儒所论,唯深山独处,乃可行之;城居郭聚,有室有家,必不能也。盖自性命之说出,而先王之三物六行亡矣。学者所当痛心,而喜高好僻之儒,反持之而不下。无论其未尝得而空言也,果静极矣,活泼泼地会矣,坐忘矣,心常在腔子里矣,即物之理无不穷,本心之大无不立,而良心无不致矣,亦止与达摩面壁、天台止观同一门庭。何补于国?何益于家?何关于政事?何救于民生?……学术蛊坏,世道偏颇,而夷狄寇盗之祸亦相挺而起。”《费氏遗书?弘道书》卷中平心而论,阳明学派,在二千年学术史上,确有相当之价值,不能一笔抹杀,上文所引诸家批评,不免都有些过火之处。但末流积弊,既已如此,举国人心对于他既已由厌倦而变成憎恶,那么这种学术,如何能久存?反动之起,当然是新时代一种迫切的要求了。
大反动的成功自然在明亡清兴以后。但晚明最末之二三十年,机兆已经大露,试把各方面的趋势一一指陈。
第一,王学自身的反动。最显着的是刘蕺山宗周一派,蕺山以崇祯十七(1644)年殉难特标“证人”主义,以“慎独”为入手,对于龙溪王畿、近溪罗汝芳、心斋王艮诸人所述的王学,痛加针砭,总算是舍空谈而趋实践,把王学中谈玄的成份减了好些。但这种反动,当然只能认为旧时代的结局,不能认为新时代的开山。
第二,自然界探索的反动。晚明有两位怪人,留下两部怪书。其一为徐霞客,名宏祖,生万历十三(1585)年,卒崇祯十三(1640)年,年56是一位探险家,单身步行,把中国全部都游历遍了。他所着的书,名曰《霞客游记》,内中一半虽属描写风景,一半却是专研究山川脉络,于西南——云、桂、蜀、贵地理,考证极为详确。中国实际调查的地理书,当以此为第一部。(注三:潘稼堂(耒)《徐霞客游记序》云:“霞客之游,在中州者无大过人,其奇绝者,闽粤楚蜀滇黔百蛮荒徼之区,皆往返再四。其行不从官道,先审视山脉如何去来,水道如何分合,既得大势,然后支搜节讨。”又云:“沿溯澜沧、金沙,穷南北盘江之源,实中土人创辟之事。向来山经地志之误,厘正无遗,然未尝有怪迂侈大之语,欺人以所不知。”)其二为宋长庚,名应星,奉新人,卒年无考,丁文江推定为卒于顺治、康熙间是一位工业科学家。他所着有两部书,一部是《画音归正》,据书名当是研究方音,可惜已佚;一部是《天工开物》,商务印书馆正在重印用科学方法研究食物、被服、用器,以及冶金、制械、丹青,珠玉之原料工作,绘图贴说,详确明备(注四:《天工开物》自序云:“世有聪明博物者,稠人推焉。乃枣梨之花未赏,而臆度楚萍;釜鬻之范鲜经,而侈谈莒鼎。画工好图鬼魅而恶犬马,即郑侨晋华,岂足为烈哉!”丁在君(文江)《重印(天工开物)始末记》云:“三百年前言工业天产之书,如此其详且明者,世界之中,无与比伦。”)。这两部书不独一洗明人不读书的空谈,而且比清人专读书的实谈还胜几筹,真算得反动初期最有价值的作品。本条所举,虽然不过一两个人一两部书,不能认为代表时代,然而学者厌蹈空喜踏实的精神,确已渐渐表现了。
第三,明末有一场大公案,为中国学术史上应该大笔特书者,曰:欧洲历算学之输入。先是马丁路得既创新教,罗马旧教在欧洲大受打击,于是有所谓“耶稣会”者起,想从旧教内部改革振作。他的计划是要传教海外,中国及美洲实为其最主要之目的地。于是利马窦、庞迪我、熊三拔、龙华民、邓玉函、阳玛诺、罗雅谷、艾儒略、汤若望等,自万历末年至天启、崇祯间先后入中国。中国学者如徐文定、名光启,号元扈,上海人,崇祯六(1633)年卒,今上海徐家汇即其故宅李凉庵名之藻,仁和人等都和他们来往,对于各种学问有精深的研究。先是所行“大统历”,循元郭守敬“授时历”之旧,错谬很多。万历末年,朱世堉、邢云路先后上疏指出他的错处,请重为厘正。天启、崇祯两朝十几年间,很拿这件事当一件大事办。经屡次辩争的结果,卒以徐文定、李凉庵领其事,而请利、庞、熊诸客卿共同参预,卒完成历法改革之业。此外中外学者合译或分撰的书籍,不下百数十种。最着名者,如利、徐合译之《几何原本》,字字精金美玉,为千古不朽之作,无用我再为赞叹了。其余《天学初函》《崇祯历书》中几十部书,都是我国历算学界很丰厚的遗产。又《辨学》一编,为西洋论理学输入之鼻祖。又徐文定之《农政全书》六十卷,熊三拔之《泰西水法》六卷,实农学界空前之着作。我们只要肯把当时那班人的着译书目一翻,便可以想见他们对于新知识之传播如何的努力。只要肯把那个时代的代表作品——如《几何原本》之类择一两部细读一过,便可以知道他们对于学问如何的忠实。要而言之,中国知识线和外国知识线相接触,晋唐间的佛学为第一次,明末的历算学便是第二次。中国元代时和阿拉伯文化有接触,但影响不大在这种新环境之下,学界空气,当然变换,后此清朝一代学者,对于历算学都有兴味,而且最喜欢谈经世致用之学,大概受利、徐诸人影响不小。(注五:当时治利、徐一派之学者,尚有周子愚、瞿式耜、虞淳熙、樊良枢、汪应熊、朱天经、杨廷筠、郑洪猷、冯应京、王汝淳、周炳谟、王家植、瞿汝夔、曹于汴、郑以伟、熊明遇、陈亮采、许香臣、熊士旗等人,皆尝为着译各书作序跋者。又莲池法师,亦与利玛窦往来,有书札见《辨学遗犊》中。可想见当时此派声气之广。
第四,藏书及刻书的风气渐盛。明朝人不喜读书,已成习惯,据费燕峰密所说:《十三经注疏》除福建版外,没有第二部。见《弘道书》卷上固陋到这程度,实令人吃惊。但是,到万历末年以后,风气渐变了。焦弱侯名竑,江宁人,万历四十八(1620)年卒的《国史经籍志》,在目录学上就很有相当的价值。范尧卿名钦,鄞县人创立天一阁,实为现在全国——或者还是全世界——最古最大的私人图书馆。可惜这个图书馆到民国以来已成了空壳子了毛子晋名晋,常熟人和他的儿子斧季扆,他们家的汲古阁专收藏宋元刻善本,所刻《津逮秘书》和许多单行本古籍,直到今日,还在中国读书界有很大价值。这几位都是明朝最后二三十年间人。毛斧季是清朝人他们这些事业,都可以说是当时讲学的反动。焦弱侯也是王学家健将,但他却好读书这点反动,实在是给后来学者很有益的工具。例如黄梨洲、万九沙、全谢山都读天一阁藏书汲古阁刻本书,流布古籍最有功,且大有益于校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