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斋恨极这种学风,所以咬牙切齿说道:率古今之文字,食天下之神智。《四书正误》卷四他拿读书比服砒霜,说道:
仆亦吞砒人也。耗竭心思气力,深受其害,以致六十余岁,终不能入尧舜周孔之道。但于途次闻乡塾群读书声,便叹曰,可惜许多气力!但见人把笔作文字,便叹曰,可惜许多心思!但见场屋出入人群,便叹曰,可惜许多人才!故二十年前,但见聪明有志入,便劝之多读;近来但见才器,便戒勿多读书。噫!试观千圣百王,是读书人否?虽三代后整顿乾坤者,是读书人否?吾人急醒!《朱子语类评》
这些话可谓极端而又极端了。咳!我不晓得习斋看见现在学校里成千成万青年,又当作何叹息哩。但我们须要牢牢紧记,习斋反对读书,并非反对学问。他因为认定读书与学问截然两事,而且认读书妨碍学问,所以反对它。他说:
人之岁月精神有限,诵说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存学编》卷一恕谷亦说:
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笔墨之精神多,则经济之精神少。宋明之亡以此。《恕谷年谱》
观此,可知他反对读书,纯为积极的,而非消极的。他只是叫人把读书的岁月精神腾出来去做学问。至于他所谓学问是什么,下文再说。
习斋不惟反对读书,而且反对着书。看上文所引的话多以读着并举,便可见。恕谷比较的好着书,习斋曾告诫他,说道:”今即着述尽是,不过宋儒为误解之书生,我为不误解之书生耳,何与儒者本业哉!“《年谱》卷下总而言之,凡纸上学问,习斋无一件不反对。
反对读书不自颜李始,陆王学派便已反对,禅宗尤其反对。颜李这种话,不是助他们张目吗?不然,不然。颜李所反对不仅在读书,尤在宋明儒之谈玄式的讲学。习斋说:
近世圣道之亡,多因心内惺觉、口中讲说、纸上议论三者之间见道,而身世乃不见道。学堂辄称书院,或曰讲堂,皆倚《论语》”学之不讲“一句为遂非之柄。殊不思孔门为学而讲,后人以讲为学,千里矣。《年谱》卷下习斋之意,凡学而注重讲,不论讲什么,不论讲得对不对,总之已经错了路数了。他说,孔子说”予欲无言“,”无行不与“,”当时及门皆望孔子以言,孔子惟率之下学而上达,非吝也,学教之成法固如是也。道不可以言传也,言传者有先于言者也。“《存学编》卷一《由道》可见无论何种学问,决非一讲所能了事了。何况宋明所讲之学,开口总是什么性咧,命咧,天咧,理咧,气咧。习斋以为,”性命之理,不可讲也;虽讲,人亦不能听也;虽听,人亦不能醒也;虽醒,人亦不能行也。“《存学编》卷一《总论讲学》《论语》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宋儒都说是颜、曾以下够不上”闻“。习斋说,”如是,孔子不几为千古拙师,七十子竟成愚徒乎!“《年谱》卷下他的意思以为这些本来是不应闻的,不必闻的,并没有够得上够不上的问题。《论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习斋以为,”由“便够了,何必要”知“?要”使知“,便都枉用心力,还会闹毛病。《存学编?由道》章大意孟子说,”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习斋说,近世讲学家正做得这章书的反面,”着之而不行焉,察矣而不习焉,终身知之而不由其道者众也“。这话是刁蒙吉说的。习斋引他所以他说:
汉宋诸先生,只要解惺。教人望世,亦只要他解惺。故罄一生心力,去作注疏,作集注。圣人只要人习行,不要人解惺。天下人尽习行,全不解惺,是道之明于天下也。天下人尽解惺,全不习行,是道之晦于天下也。道明于天下,尧舜之民不识不知,孔门三千徒众,性道不得闻;道晦于天下,今世家讲而人解。《四书正误》卷三总之,习斋学风,只是教人多做事,少讲话,多务实际,少谈原理。他说:”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观一处又观一处,自喜为通天下路程,人人亦以晓路称之。其实一步未行,一处未到,周行芜榛矣。“《年谱》卷下又说:”有圣贤之言可以引路。今乃不走路,只效圣贤言以当走路。每代引路之言增而愈多,卒之荡荡周道上鲜见人也。“《存学篇>卷三又说:”专说话的人,便说许多尧舜话,终无用。即如说糟粕无救于饥渴,说稻粱鱼肉亦无救于饥渴也。“《朱子语类评》他反对讲学之理由,大略如此。
宋明儒所讲个人修养方法,最普通的为主静、主敬、穷理格物……等等。颜李学派对于这些法门,或根本反对,或名同实异,今分述如下。
主静是颜李根本反对的。以朱陆两派论,向来都说朱主敬,陆主静。其实”主静立人极“这句话,倡自周濂溪,程子见人静坐,便叹为善学。朱子教人”半日静坐“,教人”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程朱派何尝不是主静?所以”静“之一字,虽谓为宋元明七百年间道学先生们公共的法宝,亦无不可。习斋对于这一派话,最为痛恨。他说:”终日危坐以验未发气象为求中之功,此真孔子以前千圣百王所未尝闻也。“《存学编》卷二朱子口头上常常排斥佛学,排斥汉儒。习斋诘问他:”你教人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是半日当和尚,半日当汉儒。试问十二个时辰,那一刻是尧、舜、周、孔?“《朱子语类评》颜李书中,像这类的话很多,今不备引了。但他们并非用空言反对,盖从心理学上提出极强的理由,证明静中所得境界实靠不住。习斋说:
洞照万象,昔人形容其妙,曰镜花水月。宋明儒者所谓悟道,亦大率类此。吾非谓佛学中无此镜也,亦非谓学佛者不能致此也,正谓其洞照者无用之水镜,其万象皆无用之花月也。不至于此,徒苦半生为腐朽之枯禅。不幸而至此,自欺更深。何也?人心如水,但一澄定,不浊以泥沙,不激以风石,不必名山巨海之水能照百态,虽沟渠盆盂之水皆能照也。今使竦起静坐而不扰以事为,不杂以旁念,敏者数十日,钝者三五年,皆能洞照万象如镜花水月。功至此,快然自喜,以为得之矣。或邪妄相感,人物小有征应,愈隐怪惊人,转相推服,以为有道矣。予戊申前亦尝从宋儒用静坐工夫,故身历而知其为妄,不足据也。《存学编》卷二有一段大意与此同,而更举实例为证云:”吾闻一管姓者与吾友汪魁楚之伯同学仙于泰山中,止语三年。汪之离家十七年,其子往视之。管能预知,以手书字曰:汪师今日有子来。既而果然。未几其兄呼还,则与乡人同也。吾游燕京,遇一僧敬轩,不识字,坐禅数月,能作诗,既而出关,则仍一无知人也……天地间岂有不流动之水?不着地、不见泥沙、不见风石之水?一动一着,仍是一物不照矣。今玩镜里花、水中月,信足以娱人心目;若去镜水,则花月无有矣。即对镜水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矣。若指水月以照临,取镜花以折佩,此必不可得之数也。故空静之理,愈谈愈惑;空静之功,愈妙愈妄。《存人编》
这段话真是餍心切理之谈。天下往往有许多例外现象,一般人认为神秘不可思议,其实不过一种变态的心理作用。因为人类本有所谓潜意识者,当普通意识停止时,他会发动——做梦便是这个缘故。我们若用人为的工夫将普通意识制止,令潜意识单独出风头,则“镜花水月”的境界,当然会现前。认这种境界为神秘,而惊异他,歆羡他,固属可笑。若咬定说没有这种境界,则亦不足以服迷信者之心,因为他们可以举出实例来反驳你。习斋虽没有学过近世心理学,但这段话确有他的发明。他承认这种变态心理是有的,但说他是靠不住的,无用的。后来儒家辟佛之说,没有比习斋更透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