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万对于社会问题,亦有许多特见。《备孝篇》说爱子者当无分男女,爱之若一,《内伦篇》《夫妇篇》说男女平等之理,《鲜君篇》《抑尊篇》《室语篇》力言君主专制政体之弊,《破崇篇》痛斥自杀之非,《大命篇》痛叹贫富不均之现象,谓天下之乱皆从此起,皆惊心动魄之言,今录其一二:
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今也有负数匹布或担数斗粟而行于途者,或杀之而有其布粟,是贼乎?非贼乎?……杀一人而取其匹布斗粟,犹谓之贼;杀天下之人而尽有其布粟之富,乃反不谓之贼乎?三代以后有天下之善者,莫如汉。然高帝屠城阳、屠颖阳,光武屠城三百。古之王者,有不得已而杀者二:有罪不得不杀,临战不得不杀。非是奚以杀为?若过里而墟其里,过市而窜其市,入城而屠其城,此何为者?大将……偏将……卒伍……杀人,非大将、偏将、卒伍杀之,天子实杀之。官吏杀之,非官吏杀之,天子实杀之。杀人者众手,天子实为之大手。百姓死于兵与因兵而死者十五六,暴骨未收,哭声未绝,于是乃服衮冕、乘法驾、坐前殿受朝贺,高宫室、广苑囿以贵其妻妾,以肥其子孙。彼诚何心而忍享之?若上帝使我治杀人之狱,我则有以处之矣。”。《室语篇》
这些话与黄梨洲的《原君篇》不谋而合。三百年前有此快论,不能不说是特识。当清圣祖时,天下讴歌圣明,这种议论,也算大胆极了。他的《存言篇》,有一段说当时社会因穷凋敝之实状,亦是绝好史料,可为官书粉饰讴欧之反证他又说:天地之道故平,平则万物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则彼薄,此乐则彼忧。为高台者必有洿池,为安乘者必有茧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费上农一岁之获,犹食之而不甘。吴西之民,非凶岁,为麸荍粥,杂以秆之灰;无食者见之,以为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无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权重于物则坠,负担者前重于后则倾,不平故也。呜呼!吾惧其不平以倾天下也。《大命篇》
这话虽短,现代社会主义家之言汗牛充栋,只怕也不过将这点原理发挥引申罢了。
铸万的哲学——人生观,也有独到之处。他论人死而不死之理,颇能将科学的见解和宗教的见解调和起来。他说:
唐子见果赢,曰果赢与天地长久也;见桃李,曰桃李与天地长久也;见鸜鹆,曰鸜鹆与天地长久也。天地不知终始,而此二三类者见敝不越岁月之间,而谓之同长而并久。其有说乎?百物皆有精,无精不生,既生既壮,练而聚之,复传为形。形非异,即精之成也;精非异,即形之初也。收于实,结于弹,禅代不穷。自有天地,即有是果赢、鸜鹆,以至于今。人之所知,限于其目,今年一果赢生,来年一果赢死,今日为鸜鹆之子者生,来日为鸜鹆之母者死。何其速化之可哀乎?察其形为精,精为形,万亿年之间,虽易其形为万亿果赢,实万亿果赢而一蔓也,虽易其形而为万亿鸜鹆,实万亿鸜鹆而一身也。果鸟其短忽乎?天地其长久乎!……人所欲莫如生,所恶莫如死,虽有高明之人,亦自伤不如龟鹤,自叹等于蜉蝣,不察于天地万物之故,反诸身而自昧焉。是故知道者,朋酒羔羊以庆友朋而不自庆,被衰围绖以致哀于亲而不自哀,盖察乎传形之常,而知生非创生、死非猝死也。物之绝续众矣,必有为绝为续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绝续也。人之死生多矣,必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生死也。仲尼观水而叹逝者,时之逝也,日月迭行,昼夜相继,如驰马然;世之逝也,自皇以至于帝王,自帝王以至于今兹,如披籍然;人之逝也,少焉而老至,老矣而死至,如过风然。此圣人与众人同者也。圣人之所以异于众人者,有形而逝,无形则不逝,顺于形者逝,立乎无形者不逝。无古今无往来,无生死,其斯为至矣乎。《博观篇》
这篇上半所讲,就是庄子说“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的道理。近代生物学家讲细胞遗传,最足以为他所说“传形不穷”的证明。但他所说“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又非专指物质的细胞而言。细胞之相禅,人与果赢、鸜鹆所同;精神之相禅,则人所独。精神之顺应的相禅,尽人所同;精神之自主的相禅,则圣贤豪杰所独。铸万之人生观,大概如此。
然则儒家圣贤何故不谈这种哲理耶?即《潜书》中亦何故很少谈这种哲理耶?铸万以为实在是不该谈。他说:
如徒以身而已,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日,一日九十六刻,一刻之间万生万死,草木之根枝化为尘土,鸟兽之皮骨化为尘土,人之肢体化为尘土;忽焉而有,忽焉而无,而谓其灭则俱灭焉,必不然矣。不知,不智;知而不言,不仁。孔孟岂有不知!何为不言?非不言也,不可言也。圣人治天下,治其生也。生可治,死不可治,故生可言,死不可言也。圣人若治死,必告人以死之道,则必使露电其身;粪土富贵,优偶冠裳,则必至政刑无用,赏罚无施。夫天下之智者一二,愚者千万,为善者少,为恶者多,而生死之理又不可以众着。是故圣人以可言者治天下,以不可言者俟人之自悟。甄也生为东方圣人之徒,死从西方圣人之后矣。《有归篇》
这话说得极平允,他对于佛法的信仰和彻悟,亦可想见了。他又说:“老养生,释明死,儒治世,三者各异,不可相通。合之者诬,校是非者愚。”《性功篇》这种见地,比向来攘斥佛老或会通三教等学说,又高明得多了。
同时复有着书成一家言者曰胡石庄。
胡承诺,字君信,号石庄,湖北天门人。明崇祯举人,生卒年无考。着《绎志》六十一篇三十余万言,其篇目如下:
志学明道立德养心修身言行成务辨惑圣王睿学至治治本任贤去邪大臣名臣谏诤功载吏治选举朋党辨奸教化爱养租庸杂赋导川
敕法治盗三礼古制建置祲祥兵略军政武备名将兴亡凡事立教论交人道出处取与慎动庸行父兄宗族夫妇祀先奉身养生经学史学
着述文章杂说兼采尚论广征
自叙石庄这个人和他这部书,从前几乎没有人知道。李申耆兆洛家藏有石庄的《读书录》写本四册,有柴虎臣绍炳的跋。申耆说他“文体类《淮南》《抱朴》,鳞杂细碎,随事观理而体察之”。这部书被人借观失掉,申耆大以为恨。其后,申耆又从旧书摊里得着这部《绎志》,托人刊刻,又失去多年,最后乃复得,道光十七年才托顾竹泉锡麒刻出。申耆批评他说是“贯通古今,包合宇宙,不敝之纂述也”。竹泉说“有《说苑》《新序》《法言》《申鉴》《人物志》《潜夫论》《中说》之宏肆,而精粹过之。有《正蒙》《近思录》《读书录》《呻吟语》之醇明,而条贯过之”。毛岳生说:“自前明来,书之精博有益于理道名实,决可见诸施设者,惟顾氏《日知录》与先生是书为魁杰。”俱见本书卷首谭仲修献说:“读《绎志》,觉胡先生视亭林更大,视潜斋更实,视梨洲更碻,视习斋更文。遗编晚出,知者盖鲜。显晦之数,岂有待耶?”《复堂日记》诸君对于这部书,可谓推崇极了。依我看,这书虽没有什么创获的见解,然而他的长处在能通贯。每阐一义,四方八面都引申到,又广取历史上事迹做印证,实为一有系统之着作。可惜陈腐空廓语往往不免,价值虽在《日知录》《思问录》《潜书》下,比后来桐城派的“载道之文”,却高十倍了。毛岳生说欲“少删其繁近”,可惜没有着手。若经删汰一番,或者倒能增长它的价值。